低头再看那双握着自己的手,此时它们在微微打颤,然而,就在那没有规律的抖动中,许温蒂留意到方皓雅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根部都有疤痕,看颜色应该是很久以前的创伤了,伤疤是环形的,细看过去还、露着狰狞。
齐根断掉?许温蒂眯起眼眸,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再看方皓雅,眼角的泪水已然滑做两行,似是刚刚回忆了一段痛苦的经历。
“翘翘,答应妈妈,不要回去,永远都不要回去。”哽咽的嗓音呓语在唇齿之间,她很用力,很用力才说出声来。
为什么?许温蒂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皓雅。她能理解方皓雅不愿回楚家是因为那个人已经有了妻子,但是她怎么就甘心让自己的女儿不与那人相认呢,整整二十年了,到底是什么恨,能积怨这么久,一星半点儿地都抵不过当初的苦苦相恋吗?
挫败感一点点的侵上心头,许温蒂本想趁着方皓雅难得精神好,说说软话开解她,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同意楚翘与楚万庭父女相认,但是此刻看来,她所有打算在楚家身上的计划恐怕要泡汤了。
如果不能借助楚家重跻豪门,就只能继续埋头乱撞了。她有的是时间,可是那位背后主谋没准已经对许家下手了,她真不敢想象,现在的许家是个什么状况。父亲是否已经预料到了危机的存在,是否已经找到了办法应对。然而,所有的担心都是徒劳,以她现在的身份与能力别说警示他,就连看到都跟白日做梦一样。
假期结束了,仲嘉南不得不赶回学校,送他登上火车的一霎,许温蒂的心情有些淡淡的落寞,或许在她心里,早已经把那个大男孩当做了朋友。隔着车窗,他的话依旧很多,而她只是不住点头,她无法给他承诺,暂且许他个离开时的安心吧。
因为许温蒂做“女儿”做得尽心尽力,所以方皓雅的术前状态十分乐观,虽然时机还未成熟,但是许温蒂觉得,她有必要跟方皓雅“无意间”提起一下楚万庭,试探试探她的口风,然后再制定一个攻坚计划,什么滴水穿石软磨硬泡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不惜谄媚讨好也得把方皓雅那颗磐石心给它说出缝儿来。
敲开房门,只见方皓雅坐在床上,背后垫了几个枕头,床上支起一只木桌,桌面上放着打好颜色的调色板,而方皓雅正拿着画笔,一下一下的在画纸上绘着什么,面容宁静,神情专注。
许温蒂掩上房门,好奇地走了过去。正如她那日所担心的,许温蒂的右手果然落了残疾,受伤的两根手指使不上力,只是撑着笔杆,拇指与剩下的两指夹住画笔,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态在画纸上游走……
依然是风景,盛夏季节看到银妆冬雪,不由得心中生了疑惑。漫天飞雪之间是银白色的山庄,袅袅炊烟与风雪呼应,冰冷中又不失温暖,蜿蜒的小路被冰雪覆盖,路上埋头行走着一个披着斗笠的人影。为了寻出她心底的伤,许温蒂曾经一个人去过皓雅画廊,并且用了一个下午翻看完所有的画作,一无所获,眼前的这幅,还是她第一次在方皓雅的画中看到人物。
“我很想看看冬天的大海,一定比雪中林景更美吧。”方皓雅搁下画笔,幽幽的说道,画还未完成,她已经累了。
“美不美,主要是看赏景人的心情,还有,是谁陪在你的身边。”许温蒂帮着收拾了桌面,然后将那幅未完成的油画夹在了立在床边的画板上。这些东西一定是楚然捱不过方皓雅的肯求派人送过来的,他对这个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上心。
“翘翘,去海边吧,虽然那里不繁华,但是繁华又有什么用呢,心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可以,我愿意生生世世待在那里,看潮涨潮退,看日出日落。”方皓雅看起来很清醒,但是说的话却怪怪的。
许温蒂蹙着眉头,编好的开场白在方皓雅的面前竟然找不到切入点。
“答应我,别回楚家,也不要问我原因,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方皓雅原本平静的情绪忽然显得不安起来,她一面喃喃地说着,一面伸出残疾的右手疯狂地去拉扯输液瓶上的链接器,一旦拉扯下来二话不说上嘴就咬。
变故来得突然,许温蒂纵然埋了一肚子的话也不能说了,只能冲过去先是拦住方皓雅的异常举动吗,然后趁机按响了床头的警铃。幸亏她足够胆大镇定,抢先关闭了输液器的上的控制阀,这才有惊无险。
医生帮方皓雅注射了一针镇定剂,看着瘫在床上的女子,目光呆滞,下唇因为撕咬而血迹斑斑,许温蒂登时语塞,冷不丁联想起才刚的一幕,还心有余悸。
很快,得到消息的楚然匆匆赶来,推开房门,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在床边支着下巴发呆的许温蒂。
“她为什么会这样?”许温蒂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方皓雅,询问的声音略微有些生冷。楚翘已经死了,作为许温蒂,她本不该将心思放在别人的过去上,但是方皓雅的谜团太多了,让她忍不住地想要探寻。
回答她的是背后一声沉闷的呼气,然后脚步轻响,楚然离开了病房。换做楚翘她会怎么做?刨根问底,还是听母亲的话回到海边继续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许,平静无澜的生活真的很适合楚翘,她那么天真,那么纯洁。
方皓雅的病情突然恶化,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的时候便拉着许温蒂,让她一遍一遍的发誓,发誓此生都不会回楚家去,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到现在的一天一夜……
手术安排在上午九点,许温蒂穿着无菌服等在无菌室内,时不时地抬头看看玻璃罩外的钟点,那指针明明在动,她却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八点半,术前准备。许温蒂被推进了手术室,在那里,她看到了手术台上的方皓雅,女子苍白的脸完全暴露在白亮的灯光下,依稀可见眼角的皱纹又深了许多,被子外面露出两粒锁骨,突兀、嶙峋,透着说不出的悲哀与苍凉。
许温蒂幽幽一叹,身体便被护士翻到了侧面,虽然背对着方皓雅,但是脑海里却始终挥不散她无助的样子。直到脊柱中部突然传来一阵胀痛,许温蒂的身体微微一个痉挛,攒起的拳头被裹进了一双温暖的掌心。
是他吧。许温蒂抬起眼皮,旋即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就算他带了口罩,还架了一副无框眼镜,也遮不住那双眉眼中如海水般泛滥的温柔。
楚然,真有你的,竟然可以进到手术室来……
许温蒂挑起唇角,笑得十分无奈。随着痛感逐渐消弱,许温蒂的意识真就化成了一片大海,卷起的浪花托着她的身体,慢慢漂浮,越来越轻……
“温蒂……”昏昏沉沉之间,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熟悉的语调让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微微翘起。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好似是在谁的画中,情景那么熟悉。许温蒂伸出手臂试图拨开那些白色的烟雾,然而,雾霾沉重,越是努力越是觉得徒劳。就在她心烦意乱准备放弃的时候,眼前的白色豁然沉成漆黑,星星点点攒动的灯火好似缀在黑色绒上的宝石,亮亮的,牵引着她摸索过去,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啸,紧接着一声巨响,黑幕中飞溅起无数火花,耀眼夺目之间竟泛着撩人的猩红……
他是谁?是梦?还是命运的提醒?许温蒂豁然张开双眼,立刻,大片的光亮灼痛眼眸,使得她不得不抬手去遮。手背碰到额头,湿漉漉的,此刻才觉出才刚的一场梦境竟然惊了她一身的冷汗。
“还痛吗?”一双手抚上了她的眼角,轻软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泽,他的指尖有些凉,不似他的掌心,厚实温暖。
“她,怎么样了?”许温蒂迅速地敛起情绪,避开楚然的眼光,试探地转过头去。这里不是手术室,当然没有方皓雅,她心里清楚,但是她更清楚,此刻的她必须要装作浑然不知,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掩饰过刚才的那个梦。
“手术很成功,她现在在观察室,还没有醒过来。”楚然的眼中有疲惫,有担心,更多的是让许温蒂打心里不安的疼惜。
他应该是在心疼妹妹吧,许温蒂没心没肺地想着。有些变化很微妙,明明注意到了,却无从去确认,因为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庸人自扰。
“不好了!”护士火急火燎地闯进门来,刚嚷了三个字就开始噼里啪啦的掉眼泪。
“出什么事了?说话。”楚然这样的人,急躁起来顶多就是皱皱眉头。
“方小姐……”小护士一面抽泣,一面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身后,“方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自己拔了氧气管,现在……,正在急救,医生说,怕是,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