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飞这个厂长办公室面积其实还可以,以前罗贡献管事扩建过,带上阳台足足有快五十平方。
不过他主政之后,把大房间隔开了,里面留下个十几个平方的小卧房,有时候太忙了,就睡在单位。
他们这些老板看起来风光,可睡在单位再正常不过,赚那么多钱,睡觉,也就个十平方,简简单单的小屋子,一张单人床。
所以这帮人一下次涌进了办公室,原本隔开就不大的主房间,顿时显得十分的拥挤。
“厂长,我们有事要跟你谈!”刘德才大咧咧的开口说。
“好,邹主任,你先回去,之后我再找你。”梁一飞淡淡对邹玉茹点头,然后起身,站在办公桌后面,冲那些老头老太太淡淡一笑说:“老人家都来了啊,大家自己坐。那啥,邹主任你把何新福叫来,让他给老人家们泡点茶。”
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心里十分恼火!
作为领导者,他最烦的,就是员工动不动就不按流程、不打招呼,直接闯进来反应问题,特别是一来就来一大堆!
这是干什么?逼宫?造反?!
都这么干,各级干部还要不要布置任务,领导工作了?!
一个人管事,八个人插嘴,不听他们的还不行,不听就要闹事,阳奉阴违,甚至围攻领导!
这他妈是什么?
是工厂还是流氓团体?
这他妈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问题是,这年头大部分职工根本没有这种现代化企业流程管理的思维,动不动就特别爱成群结队的找领导‘反映问题’,早就习以为常。
厂长是大家长嘛,我找我家长,还要预约?还要走流程!
这也是梁一飞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下决心,早晚要搞掉李明浩,进行人事改革的主要原因之一:虽然员工爱闹事,可大部分员工都是老实头,胆子小,如果没有一个有威望、和领导斗争经验丰富的人带头,再剔除一批刺头,招收新人,那就能从根子上解决管理问题,重新改革管理制度。
李明浩、刘德才这些人,他们自己也许没意识到,但事实上,和梁一飞争的,也正是这种‘能闹事’的制约平衡权力,他们要是不争,就像刘德才所说,厂子就会变成厂长一言堂,员工的福利、待遇,得不到保障。
不能讲这些人对还是错,但他们的确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他妈的,以前罗贡献在这,干了那么多屁事,怎么不见你们去举报,去闹事?!
言归正传,邹玉茹刚要出门,就被李明浩拦住了。
“邹主任,今天我们来,就是谈下岗补偿,谈钱的事,您不能走,正好一起聊。”
邹玉茹瞧了眼梁一飞,梁一飞摆摆手,说:“行啊,你留下来一块听吧。”
说着话,办公室门被推开,何新福也从外面急匆匆的赶紧来。
一头大汗!
仓库主任周全有被第一个下岗,仓库那头人心惶惶,他急急忙忙去安抚情绪,临时把一个副主任先‘扶正’,虽说这个副主任也少不了参与了各种倒卖,不过首恶周全有被剔除,能起到很大敲山震虎的作用,保卫科余飞翔又反正投诚,短时间内倒是不用盗窃。
总得有人来干活!
刚从仓库回来,就得知刘德才、李明浩,带了一大群退休工人又来厂长这里闹事!
又,又,又……一想到这个又字,何新福脑袋都要炸,他妈的,厂长接手汽水厂才多久,这帮工人已经闯了多少次办公室,闹了多少次事了?!
“厂长……”
“行了,老何你给老同志们泡杯茶。”梁一飞挥挥手打断了何新福要自责的话,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说:“既然今天大家来了,那我们就开诚布公,把事情一次性聊透,聊清楚!李明浩,刘师傅,你们有什么想法,说吧!”
刘德才哼了一声,哦,现在知道叫‘刘师傅’啦。
抱着茶杯说:“小李,你会讲话,你跟厂长讲。”
李明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知道,是刺刀见红了,没什么再和气退让的余地,很直接的说:“厂长,我们公会,工人,还有一批退休的老同志认真的研究讨论后,觉得下岗补偿方案不合适。”
“哦,你们研究讨论,那你们的决定是什么呢,我来执行啊。”梁一飞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讥讽。
“厂长,你这什么话,我们工人争取我们应有的权力,有什么不对啊!”刘德才梗着脖子说。
李明浩正要说话,有个满头白发苍苍的老退休工人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这老头一站,梁一飞也得站起来了,李明浩、刘德才都跟着站了起来。
老头叫白柏言,这年头很少有这类文化内涵的名字,70多岁,厂子里的年纪最大的一批退休职工之一,以前是老技术部主任,宣传科科长。
老知识分子,49年解放,留洋回来的,最早好像在大学里教书,后来给扣了帽子,发配到滨海市汽水厂,成为第一代汽水厂的工人。
他平反比较早,不过之后也没回去,因为汽水厂离不开他。
过去几十年,汽水厂所有进口的设备、资料、技术,都是白柏言翻译、研究,早期所有的对外洽谈,都是白柏言出面。
可以讲,没有白柏言,汽水厂当年就根本开动不起来,这么多年,机器也压根没人会用。
退休之后,和厂子里所有退休职工一样,拿着一个月两百多的退休工资,住在平房里。
“厂长,您抽烟。”白柏言颤颤巍巍的从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有拆开的四块钱红梅,用有些发黄开裂的指甲,微微颤抖着,拨开了上面的塑料封皮,然后再用指甲,夹了两次,才夹出一支烟,还是用微微颤抖的手,递给梁一飞。
梁一飞沉着脸接过了烟。
“厂长,他们年轻,讲话不知道轻重,您别往心里去。”白柏言说。
“白老,您坐,坐着说。”梁一飞示意何新福给拿张凳子来。
白柏言摆摆手示意不用,叹了口气,用满是皱皮的老手,握住了梁一飞的手,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么大个厂子,这么多个人,如今国家变化的又这么快,你一个年轻人,好多事,难!那个难啊,都不是我们这些落伍的人能想得到的!”
同样是交流沟通,白柏言这种说话方式,就让人好接受的多,这也是一个人的素质教养和性格的反应。
梁一飞沉默着点点头,说:“老人家,你放心,工人下岗这个事省里、市里都很重视,我呢,也不是那种为了赚钱就不顾别人死活的人,下岗工人,我指定会好好安置。”
白柏言说:“厂长,我相信你,今天我们老头子来,不是跟您闹事,的确是有实际困难要反应的。”
“您说。”梁一飞道。
白柏言说:“之前刘主任、李会长跟我们讲,下岗之后,依次拿三年工资,第一年八成,第二年五成,第三年三成,这是替工人着想,给他们一个过度时期,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三年还找不到工作,那真是活该饿死了。可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不行啊……”
“厂长,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到哪去找工作。”
“就是,就算有人要我们,我们也干不动了啊……”
“领导,这三年工资拿完,我们不能去死吧……”
白柏言一开口,剩下的老头老太太都纷纷说话了。
这些人说话的风格,跟李明浩、刘德才那种咄咄逼人不一样,打得都是苦情牌,说着说着,就有人红了眼眶。
他们年纪、资历、身体情况在这里放着,梁一飞即不能,也没法来硬的。
办公室里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又变成了诉苦大会,一个个叹气抹眼泪。
“那你们商量出来,怎么办呢?”梁一飞问李明浩。
李明浩和刘德才相视对望一眼,李明浩开口了,说:“我调查过,现在有些大企业下岗,都按照工龄买断。这个法子好,公平,在单位时间长、年纪大、贡献多的老人多的,年轻人能找工作,少得。合情合理。”
梁一飞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英雄所见略同嘛。
邹玉茹说:“李师傅,刚才厂长就在跟我聊这个事呢,他的意思,就是觉得之前的方案不行,不合理,亏了大家,准备按照工龄买断!要不是你们忽然冲进来闹,说不定都解决了,你说说,你们这是何必呢!”
李明浩微微意外,看了眼刘德才,刘德才说:“那不是正好嘛,厂长你说该怎么买断?”
梁一飞扫了他眼,说:“你们都来了,想必也是商量好了吧?”
“那当然。我们的意思简单的很,一年工龄400块钱,一次性结清!”刘德才说。
400块钱?
财务邹玉茹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刚才和厂长商量,觉得100都多,这一下狮子大开口,要四百?!
厂子里的下岗工人大部分都是退休工人,有很多早退的,但大多都在30年左右,这也是早退的一个门槛;
算上大概六分之一在岗相对年轻工人,所有人的平均工龄,少说也得在26、7年左右。
这么下来,一个人差不多就得1万出头,300号下岗工人,就得差不多350万。
总支出比之前的863多出三倍来!
关键是,还要一次性拿出来。
厂子里,从哪里一次性拿出350万!
不要讲华强厂账上现在没这个钱,就算是第一批保健品上市后,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很为难的看向梁一飞,微微摇头,示意财务没法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