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四年三月二十八,圣驾驾临江宁。在这之前,江宁织造府的护卫已经全部被先前到达的侍卫营接管。
曹家上下,一片喜气扬扬,老太君与李氏、兆佳氏都是按照品级妆扮,等着觐见随驾而来的几位娘娘。
曹顒没有上学,也是按爵位穿了礼服,在前院东厢的偏厅里,跟着江宁城里官宦之家的嫡长子一起等候给皇帝请安。按照以往,圣驾到达首日,除了城里的百官要迎驾外,各官员勋贵家的年过十岁的嫡长也要恭请圣安。随后几日,皇帝才会根据安排,分别召见各级官员。
各家的公子,都是穿戴一新,按照父亲爵位官职,分文武而立。其实,若是说起来,曹顒应该站在文官之子首位,因为不仅曹寅有着正二品的男爵爵位,就连他自己也是正三品的一等轻车都尉爵。只是曹顒行事低调,最是厌烦多事的。站在首位,要应付皇帝问道,要面对其他人的侧目,都是他所不愿的。因此,按照曹寅正五品的官位,站在知府家与江南运盐使司同知家两位公子之后,后面跟着曹颂与其他几位低品级官员之子。
另一侧,武官子弟为首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肤色略黑,一身簇新的大礼服,腰下挂着两个拳头大的玉佩。这几年逢年过节,曹顒也跟着曹寅出去应酬过几次,这少年却是第一次见。想到听过数次的新调来的江宁总兵万吉哈,看来这就是他家的公子,这雄纠纠气昂昂的架势,还真有些将门虎子的模样。只是性格带着几分高傲,目下无尘,眼光偶尔掠向众人,也都带着几分鄙视。
曹颂是第一次见驾,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的,跑到曹顒身边低声说话。曹顒见他满是孩子气,不见半点稳重,担心他君前失仪,告诉他按照长辈们教的,到时候不许抬头,不许妄动,不许随意开口。曹顒虽然是第一次跟着众人一起请安,但因前年已经见过圣驾,反而心下坦然。
那万吉哈之子虽不识曹顒兄弟两个,但是见曹颂言行随意,仿佛在家中,不似其他家公子那样拘谨,又开口“哥哥”,闭口“哥哥”的,就知道是曹家之人,撇了一眼,冷哼了一声。
康熙见过百官后,就轮到了这些官宦子弟觐见,织造府中路正院正房,作为皇帝数次南巡的行宫,早已由原本的七间扩建为殿。康熙是在正殿接受江宁文武官员的觐见,在侧殿接受地方官宦子弟的请安。
在一个内侍的带领下,曹顒等人屏声静气、低着头依次进入侧殿,按照方才厅上的位置站好,然后在一执礼太监的“恭请圣安”声中跪倒,齐声道:“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是三跪九叩大礼。
康熙威严中带着几分温和,开口道:“起吧!”
众人应声而起,康熙见站在东侧首位的人眼熟,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是万吉哈嫡子永庆。永庆之母是宗室,是康亲王府出来的格格,算起来是康熙的侄女。康熙见他戴着扳指,和颜悦色问道:“骑射如何,开得几石弓?”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开得两石半,三石有点吃力了!”永庆按照规矩,跪着答道。
康熙点了点头:“好,不失八旗男儿之风,你父亲教导得好!”
永庆再次叩首,站起身来,退回原位,算是完成这次对答。
康熙又看西侧,见曹顒没有站在首位,微微一怔,对首位的少年问道:“你叫何名,是谁家之子?”
那略带着几分书香气的少年出列,俯首答话:“回万岁爷的话,学生叫马俊,家父是江宁知府。”
康熙听那少年自称学生,知道是有功名在身的,问了几句今秋乡试的话。
等到马俊回列,康熙看了眼曹顒,见他小脑袋瓜子垂得低低的,要多规矩有多规矩,想到宫里与他同龄的十五阿哥皮猴似的,就想要逗他说话,扳着脸道:“曹寅之子曹顒何在?”
曹顒听到康熙与两人对答完毕,还以为就要差不多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变故,心里虽然有些意外,面上却丝毫不显,应声出列,跪下回话:“奴才曹顒,给万岁爷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心里是腹诽不已,什么鬼制度,虽然曹家不是满人,却因在旗,就要按照满人规矩,自称奴才。幸好早有准备,知道今天就是来下跪的,早早地让惠心做了两个软布垫,绑在膝盖上,跪来跪去的并不觉得难受。
康熙见曹顒处事不惊,语调不卑不亢,年纪不大,却少年稳重,心里不由替曹寅高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应该是不错的。
“朕问你,你还像前年那般,每日射完五百支箭吗?”
曹顒回道:“回万岁爷的话,从上月开始,奴才三日中一日练射箭,每次五百支!”
康熙点了点头:“看来是有小成了,不知得了你父亲几成真传,功课呢,学哪本书了?”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正学《春秋》。”回完话,曹顒心中感到诧异,上头的老爷子不是要闲话家常吧,这不是要让他当出头鸟吗?用眼角余光向两侧扫去,果然收获一束束又羡又妒的目光。
“《春秋》所录几帝,前后多少载?”康熙继续问道。
这时什么问题,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凡是读过《春秋》的都知道答案,若是问点其他的,他回答不上只是竖子无知,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上,就是蠢蛋了。因此,曹顒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春秋》所录十二帝,前后二百四十二年。”
“嗯,不错,看来是用了心的,不可骄傲,还要继续才好!”康熙赞道。
曹顒隐隐觉得不对劲,皇帝的做派有点刻意了,不知算不算变相向曹家示恩,给其他人看的。
康熙又对所有的官宦子弟劝勉几句,就算是接见完毕,起身离座。众人又跪下恭送圣驾,然后如来时那般,由内侍领着,众人又依次退出侧殿。
回到前院后,众人就算完了差事,可以各自回府。曹顒觉得饿了乏了,早饭用得早,下午饭又耽搁了。他同身边的几位公子道别后,就想回自己院子。
“曹世兄,留步!”在曹顒转身要走那刻,方才列队时站在马俊与曹顒中间的宁春开口道。宁春是江南运盐使司同知之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略胖,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宁世兄客气了,直接唤小弟姓名既可!”曹顒客套道,这个小胖子原本就认识的,曾跟着曹寅去过宁家做客。怪不得都说盐铁衙门满是油水,这宁氏家族就是江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宁春更是纨绔中的纨绔,吃喝嫖赌,没有不沾的。不过天性良善,加上手上银子又多,并不做什么欺男霸女之事,因为他没有什么恶名。
“小弟知道今儿要见各位世兄,就包了如意坊,请哥几个喝酒,谁若说不去,小弟我可不依!”宁春大大咧咧道。
如意坊,秦淮河畔数得上名号的画舫,曹顒不禁有几分动心,这几日,不用去上学,正得空。
武将子弟那边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永庆留在原地,抱着胸看着曹顒这边。文官子弟这边,也只剩下曹家兄弟、马俊、宁春几个。
马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宁世兄恕罪,先生还等着我回府做功课,怕是不能作陪了!”
宁春佯怒道:“不行,不行,不去就是打兄弟脸啊,打发小子们回去告诉一声就是,若是先生敢啰嗦就辞了他,兄弟托人再给世兄找好的来!”
马俊性子本就腼腆,见宁春话都说的这个地步,知道无法推托,只好依了,吩咐小厮回府报信。
场上只剩下五人,宁春看着年龄略小的曹颂,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曹顒。曹顒见他神情,知道那如意画舫中自然有小孩子不宜的东西,低声对曹颂道:“老太君那边还等我吃饭,二弟帮我去回禀一声,就说我陪着几位世兄在外面吃了!”
曹颂是惯听曹顒话的,憨声应下,并不问为何不带自己去之类的废话。
宁春本来没打算请永庆的,但他就在几个人身边,又怎么好拉下脸来说不,只好笑道:“世兄肯给小弟面子,真是,真是太够意思了!”
永庆瞥了宁春一眼,转头看向曹顒:“爷给你面子,爷要同你比射箭!”
虽然在康熙面前自称“奴才”,但曹顒暂时还没有做“奴才”的觉悟,见眼前这个少年如此狂妄,心中很是厌烦,对宁春道:“饿了,宁世兄,客人请好了,是不是该出发了!”
永庆见曹顒不理睬自己,怒道:“爷同你说话呢,曹寅这奴才是怎么教小奴才的,懂得点规矩不,真是下贱包衣!”
永庆音量渐大,不由引起往来人的侧目。
曹顒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若是单说他,他是没心思与这不懂事的少年斗口的;可是,事关曹寅,又在众人之前,怎能再忍让。
“曹家是包衣,上下是大奴才小奴才,却是皇家的奴才。不知眼前这位,是正白旗的哪位主子爷?”曹顒看着永庆,缓缓说道。
永庆脸色煞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八旗中,正白旗与正黄旗、镶黄旗为上三旗,为皇帝亲掌。永庆只不忿曹顒五品官之子却受到皇帝垂询称赞,曹家又是包衣出身,却不想一时不查,犯了忌讳。
宁春见两人脸色不好,一手推着一个,笑着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小弟我的肚子可是饿了。都在江宁城里混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里就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说法,有什么,咱们哥几个酒桌上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