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魃的策略成功了。
哪怕裴翊已经生出的六情根无法完全剔除,也被憎的那把火给压下去了,完全拥有魔魂的裴翊,比从前更冷漠了几分。
换做旁人,可能会被他这幅鬼神不近的模样吓到,苏慕歌却隐隐宽了心。之前在城门看到包括药魔在内那一行人肉条,才是最令苏慕歌惶恐的时刻,她真的难以想象裴翊亲眼目睹时的情景。
如今她宽心了,毕竟也是修罗炼狱里闯出来的人了,即便遭遇这样残酷的冲击,裴翊的理智仍是在的。如果不在,不会特意停在尸海中等她,更不会强硬决绝的逼迫她离开。因为他们想到一处去了,这一次她没有被扒皮拆骨挂在城墙上,未必下次不会。
苏慕歌在原地伫立着,倏忽间思绪飘的有些遥远,直到识海隐隐作痛,才提醒她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首先她得搞明白一些事情,比如药魔的身份。
所以她折返回城门口,直勾勾盯着药魔那两颗干涸空洞的眼珠子。
银霄醒来之后,晕乎乎的从灵兽袋内探出头,三魂立刻被吓去了两魂半:“怎么回事,咱们不是打赢了吗?”说完才想起之前战斗并未结束,它们就被七曜给收回来了,“谁出的手?焰魃亲自来了?”
“是药魔突然袭击了我。”
“药魔?”银霄历经诧异过后,简直快要抓狂了,“我操,咱们拼了命的救他,这老糊涂了分不清楚状况吗,为了杀你命都不顾了?”
“不,他可一点也不糊涂,精明着呢。”苏慕歌摩挲着下巴,平铺直叙地道,“他如今并不想杀我,重创我识海只是为了救下黑雾,因为他知道唯有重创我的识海,才能将你们打回原形。好笑的是,事后他还医治了我,否则我现在爬都不爬起来。”
银霄有些糊涂了:“那他图什么?不,他救黑雾做什么?”
“药魔曾是魔族三十二将之一,也曾是幽都大长老的部下。”
向前又迈进了一步,血腥味愈发刺鼻,苏慕歌抚着胸口吁了口气,才徐徐说道,“这一点,或许从来就没改变过,这些年,他一直同焰魃保持着联系。这就可以解释,之前我受伤,由他来医治,而我却在梦中莫名其妙入了焰魃的灵识洞天。”
银霄突然兴奋起来:“你的意思是,药魔当年救走裴翊是受了焰魃的指示?而将裴翊养大、教他一身本事的魔人,所谓的幽都王旧部,保不准全都是大长老的人呐?”
苏慕歌微微颔首:“不说全是吧,但裴翊自小最亲近熟识的那些,必定是的。“
银霄笑了:“所以说焰魃良心发现?”
“良心?”苏慕歌听后也忍不住笑了,黝黑的眼眸却是冰冷的,“他曾指出我破不了他的棋局,是因为我第一子便落错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总算明白错在何处,重点不再棋局,而在于一个‘子’字。”
“什么意思?”
“裴翊并非幽都王所出,他是焰魃的亲生儿子。”
“慕歌,我觉着你联想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被她这个揣测惊了一惊,银霄毛骨悚然地指着城墙上一溜肉粽子,“你来告诉我,他同他儿子究竟多大仇?”
这一处正是苏慕歌想不通的。
既然裴翊是他亲生儿子,为何当年要将裴翊给扔进焚魔窟里去呢?
之后煞费苦心的救了,呕心沥血的教了,在背后默默付出了那么多,却又不告诉他真相,还自小灌输裴翊向他复仇的思想。如今更是夸张,直接将那些替他养育儿子的功臣全给剥了皮,逼的裴翊同他之间再也没有转圜余地,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除了神经不正常的脑残一般人肯定干不出这事儿来。
苏慕歌敛下心思,反驳银霄:“不是我联想力丰富,这是事实,我估摸着裴翊自个儿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说?”
“他来了,屠了玄武满城,然后走了。”
“那又如何?”
“如果城墙上挂的是凤女它们,你会任由它们继续被挂在那里么?”
裴翊离开玄武城之后,没飞出太远便被急匆匆赶来的姜颂给拦下了。单从外表来看,姜颂倒是不觉得裴翊有什么反常。
“殿下……”
“您不必多费口舌劝我,我如今修为不足,不会傻着前往天机城送死的。”没有想象中的哀怒,裴翊反而讥诮的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在嘲讽谁,“我不过四处走走,寻个稳妥的地方闭关,待突破元婴后期之后,再去同叔叔做个了断不迟。”
叔叔这两个字,咬的微微有些重。
然而不待姜颂反应过来,他又嘱咐一句。“姜长老,我以幽都继任王的身份,命你将苏慕歌送出魔域去,她若坚持不走,直接打晕了扔出去。不过谨慎些,莫要伤了她。”
言罢,便绕开他飞远了。
姜颂先前只顾着紧张,眼下才发现,裴翊竟然已经成功结婴,且已是中境界初期。之前听说裴翊本命元灯熄灭之后,他还担心了一阵儿,如今看来这一百多年光景,他的确是融魂进阶去了,且还得了什么大机缘。
倒是裴翊这态度,教他有些摸不准了。
之前苏丫头被关在天机阁时,裴翊可是疯了一样的。如今遭了这残忍似凌迟般的伤害和羞辱,连双斩那样直辣的性子,都被震的悚然,他反而愈发沉得住气了。
不过姜颂同裴翊接触的本就不多,自然也不是十分了解他,更不知晓他同药魔之间的感情是有多深厚。他此刻望着裴翊的背影,心中颇为欣慰,眼中跌宕着激赏。
身上传承着魔神之血,冷峻酷戾,沉稳刚毅,同先王是一模一样的。
不,比先王更添一分令人心惊的冷冽霸气!
怔忪间,姜颂心神凛然。
“属下领命!”也不管裴翊是否看得到听得到,他敛衣抱拳行了个臣子礼,才转身向玄武城去寻苏慕歌。
裴翊则随便寻了个逼仄阴暗的山洞。
丢了件法宝出去,在四周布下结界法阵。
他有些精疲力竭,并没有立即开始修炼,而是背靠着山石缓缓坐下。黑暗之中,仰起脸看着头顶凹凸不平的岩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出手解开毒蛇枭婴的封印。
这条巨毒之蛇是一直跟着他的,以毒攻毒的为他解火毒之苦,但在昆仑时怕被金光发现,一直都处于封印状态,只有用到的时候才会唤醒它。
“枭婴,他们全死了。”
“谁?”
“所有人……”
裴翊一五一十的讲给它听。
枭婴震惊过后,沉沉道:“少主,您预备就这么闭关了么?”
“不然呢。”
“少主,眼下没有外人在,您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毒蛇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说道,“属下能体会您心里的苦……但属下有一事不明。”
“你说。”
“您修的是杀戮之剑,去屠城不是进阶的更快,何必来闭关?”
“我本是打算去屠第二城的,就这么一路屠杀过去,在杀戮中进阶,杀去天机城同焰魃决一生死。”裴翊平静的如一潭死水,“可我忽然想起殁说的话,他说我有可能会引起灭世天罚……”
裴翊现在想明白了,上一世噬魂剑焚毁魔界并不是什么灭世天罚。
而大逆不道也不会引起灭世天罚。
真正灭世的是他。
所以他停下了,这一停下,就想起了一些事情,更串联想通了一些事情。这其中包括苏慕歌同焰魃的一场神交,包括殁所谓的大逆不道。
“枭婴。”裴翊话锋一转,“你为何称我为少主?”
枭婴被他问的一愣,完全不解其意的模样。
“义父、你、还有青鸢白鹭他们,自我幼年便称呼我为少主,我习以为常,从未曾浮想过。”裴翊仍旧平和的望着洞顶岩石,俊秀的脸庞却滑过一丝厉色,一字一顿地道,“既然我为少主,那你们主子,又是何方神圣?”
赫然睁大眼眸,枭婴急切道:“您为何有此一问,我们的主子自然是……”
“我父亲离世时,已然做了一百多年幽都王,除了豢养的魔兽之外,谁会称呼他为主人?”裴翊的神情逐渐冷冽起来,“譬如姜颂、双斩,都是称我为殿下的。你们不称,是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殿下。称我少主,是因为你们的主子正是大长老焰魃!”
枭婴惶然溜下裴翊的肩头,化为人形在他面前重重一跪:“少主,您委实是多想了,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啊。你们躲躲藏藏含辛茹苦的将我养大,不遗余力教导我修行,尤其义父,为补我残魂劳心劳力,形如朽木。饶是我裴翊有着怎样的城府,怎样的阅历,也断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去。”
裴翊终于收回视线,转望向毒蛇,双瞳内戾气翻滚,比毒蛇更要毒上三分。
枭婴瑟缩了下。
“你可知我是如何瞧出端倪的么?”
裴翊骤然扬手,扣住枭婴的头顶,一道肃杀之气立时将枭婴笼罩。
那是足以碎魂的力量,哪怕枭婴已是元婴境,也承担不住。
但它不抵抗,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你看,你都痛成这样还能承受,果然是忠心耿耿的很。而我和义父之间,是下了连脉线的。闭关结婴之时,正是感受到他牵动连脉线,才慌忙破关而出,前来玄武城寻他。但我怎么就忘了,义父那么疼我,从前几次三番险些遇害,从来也不会牵动连脉线,因着此事,被我呵斥过不知多少次。”
黑暗中,裴翊笑的好不凄凉,“但如今明知焰魃要逼我现身,逼我疯魔,他却极为猛烈的召唤我,扰我灵识,乱我心魄,不就是为了让我看玄武城墙那一出诛心好戏么?”
枭婴于痛楚之中惭愧的垂下头,更印证了裴翊的推测。
“少主,主人他其实……”
“不要告诉我他的理由,很抱歉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掌下力道越来越重,裴翊并没有因为枭婴不抵抗便有所减轻,怒意隐隐,酷戾道,“我既杀他一次,便会杀他第二次!殁口中大逆不道之徒,我裴翊无论前世今生,全都做定了!”
“轰”的一声!
威势大开,一出手诛了枭婴的魂魄!
久久……
裴翊方才缓缓收回手,复又抬头望着石顶。一贯幽深的眼眸此刻变得有些空空荡荡的,整颗心也像是碎了一大块儿,碎的拼都拼不回来。
苏慕歌说她前世一直生活在谎言中,笑话似的。
裴翊此时此刻终于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而且比她体会的更为透彻。
因为他裴翊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哈哈哈,他报了一辈子的仇还嫌不够,重生还预备再来一次,结果却发现一切原来都是假的!父亲是假的,仇人也是假的,他甚至分不清楚义父对他的爱护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活在焰魃不知何故的操纵下,癫癫狂狂满心仇恨活了一世,若非此番变故,若非他悬崖勒马,指不定还要浑浑噩噩再来一世!
裴翊不想追究焰魃如此残忍待他的原因,因为那都不过是剜他心头肉的借口。
他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同归于尽,也要世间再无焰魃此人!
姜颂抵达玄武城的时候,苏慕歌早就跑了。
她不傻,生怕裴翊会派人来抓她,绕了远路逃走的。
兜了个大圈子一路奔着天机城而去,眼下她不担心裴翊的安全问题,按照上一世的结局,焰魃宁愿死在裴翊手里都没有解释一切,如今肯定也是一样的。
不过苏慕歌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棋局堪堪破了一半,她不能在此时离开魔域。她得弄明白焰魃的心思,哪怕不为裴翊,也得为了她自个儿。要不然这事儿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憋的她心里实在难受的慌。
整整飞了七天才抵达天机城,一落地就被魔卫士给拦下了。
时隔一百多年,守城魔卫士不知换了几伐,谁都不认识她,见是个道修,立时便要拿下。
以苏慕歌今时今日的修为,区区十几名筑基魔卫士想拦她简直是痴人说梦。反正她今日是来挑衅的,二话不说气场全开,直接以威势震的他们目赤欲裂瘫倒在地。
尔后风卷残云一路扫荡进内城。
天机城内正闲荡的魔人们连状况都搞不清,只意识着一股直逼元婴的强大力量从身畔呼啸而过,错愕片刻,才纷纷伏地吐起血来。
待高阶魔将收到消息正准备出府迎敌时,敌人早已杀进天机侯府之内。
苏慕歌将他们全堵在里面,负手站定,冷眼扫着众人,竟是一名魔将也不敢上前。
苏慕歌只有后期顶峰修为,不及大圆满。这四名魔将一个金丹圆满,一个金丹后期,两个金丹中期,单打都不一定输,更何况群起而攻之。
但他们心里怵得慌,只因感受到苏慕歌身上逸散出的骇人威势,绝不止后期顶峰那么简单。
一时间面面相觑,都在暗自揣测这女道士是否已经结婴,故意隐瞒修为来戏耍他们。
可一百多年前,这女道士还只有金丹初期,进阶的也未免太快了些。
其实苏慕歌逸散出的威势,有一半是来自于七曜。如今七曜愈强,力量遮也遮不住,又是取自于她的灵气修炼而成,同她本身的威势糅杂在一起,才会有这般强悍、直逼元婴的威势力量。
四魔将还踟蹰另一件事,她目前可还顶着大长老未婚妻的名头。
见他们迟迟不动手,苏慕歌也没功夫同他们虚耗,指着其中一个大圆满修为的道:“去禀告你们大长老,说他的知音人回来了。”
苏慕歌话音一落,就听见黑雾的声音劈头砸下:“苏姑娘,如此嚣张的杀进城来,对着我们魔将颐指气使,你还真当自己是我们半个主子了?”
四魔将见黑雾大人回来,齐齐松了口气,抱拳问安。
“是不是你主子我不清楚,不过黑鹰你再敢唧唧歪歪,我一定会让你比扒皮抽筋死的还要难看千百倍!”冷厉的抬起头,苏慕歌挑眉睨着半空中的黑色巨鹰,冷笑连连,“这一回,可再没有一个药魔出手救你了!”
黑雾闻言一颤,化为人形。
倏的想起熔炉外所遭受的耻辱,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四魔将垂首恭顺立着,原以为苏慕歌是在口出狂言,可未曾听见黑鹰任何辩驳,皆震惊的无以复加。尔后更是暗暗抹了把庆幸的汗,还好他们先前没出手啊,连元婴境的黑鹰大人都险些遭了她的毒手,这女道士一定是隐瞒修为了。
黑雾额头青筋暴突,忍了几忍才道:“随我上来,主人召见。”
“不早说。”苏慕歌不屑的睇它一眼,“你主子既在,有你什么事儿,浪费我时间。”
黑雾气的心肺快要爆炸。
四魔将看向苏慕歌的目光则同时多出几分敬畏,脊背也弓的更甚一些。
……
苏慕歌展袖向后殿上行的天机阁飞。
登上天机阁后,看到焰魃正盘膝打坐。
“前辈。”苏慕歌在阁中站定,鞠了一礼。
“一别百年,小友真是教本座一通好找。”焰魃微阖着眼眸,略弯了弯唇角,心情不错的模样。
苏慕歌讥讽一笑:“您想找的并非晚辈,而是裴翊吧。哦不,是您亲生儿子吧?”
焰魃这才睁开一对儿凤目:“你去搭救药魔时,本座便知此事瞒你不住了。”
“那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本座想不出你必死的理由。”
“哦?”苏慕歌倒真奇了,“您杀人还需要理由?”
焰魃不置可否:“凡事都得有个理由。”
苏慕歌上前一步,直视他的双目:“那不知您不认儿子,逼的他满心仇恨是出于什么理由?”
焰魃却避而不答,反问一句:“你觉得天残侯、炎武侯家的儿子怎样?”
苏慕歌蹙眉,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还不如两家的女儿有种。
“是啊,你瞧如今那些天魔贵族子弟,各个都是些什么样子,他们有哪一个比得过我的翊儿!”说话间,焰魃脸上绽出一抹遮挡不住的光彩,甚至陷入痴狂,“你瞧瞧我的翊儿,那么有魄力,那么有担当,沉稳伟岸,智计无双。所以争权夺利的算得了什么,进阶飞升又算得了什么!本座亲手塑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儿,超越自上古以来魔王族所有嫡传血脉,才是我焰魃此生最大的成就!”
听罢他的解释,苏慕歌足足愣了数息。
待回神,一股震惊、愤怒夹杂着猛窜心头,简直快要气昏过去。
她一路上为焰魃找了无数个理由,无数个苦衷,但打破她的脑袋都想不出原因竟是这样的!
苏慕歌忍不住指着他痛骂:“如此耗费心血不遗余力的折磨他,只是为了证明你教养有方?证明你的成就?!焰魃,裴翊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个人,不是你的玩偶啊!”
“这还不够么?”
焰魃半分也不生气,眯起凤目笑的恣意,“凡人界有句俗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每个父亲,都有自己教导儿子的方式,本座所做的一切……当然,本座也不否认,因为穷极无聊,想给自己找点儿消遣的乐子。但对于翊儿来说,他也是受益无穷的。”
“你竟还说他受益无穷?!”
苏慕歌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同这疯子继续说下去了,她从前从来都不觉着裴翊可怜,只是替他嫌累而已,如今……
她和裴翊还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连人生都是出奇相似。
但她却比裴翊幸运多了,至少她是真遭了歹人难,而裴翊从头至尾,只是一个供他父亲消遣的玩具!
苏慕歌深吸一口气,转身预备离开。
焰魃并没有阻拦她的意思。
苏慕歌走到高台边侧,准备飞下去时,她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不对!”苏慕歌倏而转头凝视焰魃,目色灼灼,“这根本不是事实,不过是你事先想好的说辞,想要借由我的嘴巴说给裴翊,或是待他寻上门,亲自说给他听的说辞。”
“本座何苦来哉?”焰魃好笑道。
“前辈,晚辈想邀您再对弈一局。”苏慕歌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测,“而且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再次进入您的灵识洞天,与您一局定输赢。”
焰魃终于流露出诧异的表情。
“您不敢了么。”苏慕歌折返,逼问道,“我输给您十年,如今最后一局,您不敢了?”
“你不必激我。”焰魃淡淡一笑,“本座需要提醒你,在本座灵识洞天之内,棋局不同外界,倘若你破解不了,或许会被棋局拘走魂魄,这个风险,你可愿意承担?”
“没甚不敢。”苏慕歌想不也想。
焰魃鲜少斟酌了片刻,颔首:“那本座应下你的挑战。”
一个挥手间,天机阁景物抽离。
苏慕歌恍惚着,脚下变为曾在梦中出现的断崖。
焰魃仍旧一身翠竹纹绣的长衫,抚袖请她落座。苏慕歌此次毫无疑虑,走去锻心崖坐下:“晚辈始终不愿承认,有着这般灵识洞天、这般心境之人,竟会是一个疯子。”
“那本座许是教小友失望了。”
长袖在矮几上一拂,现出一幅碧玉棋盘。见苏慕歌捻起一枚白子准备落下,焰魃拦了一拦,“翊儿他,当真值得你如此拿性命来拼么?”
“并非全然为了裴翊,也是为了晚辈自己。”苏慕歌轻轻拨开他的手,落棋无悔,“我辈修道,悟的是众生之道,最忌不求甚解。”
“世上无解之事甚多。”
“然力所能及者必为之。”
“你性子固执,易生执念。”
“因畏惧执念而选择退却,易生心魔。”
一面说着话,一面不耽误她下棋。其实苏慕歌并没有多高的境界,只是郁结于心的事情就必须倾全力去解决,否则她不爽,就这么简单。
洞天内也不知经年几何。
一局过大半,苏慕歌一直未见颓势,却也越来越艰难。这并非寻常下棋,棋局内暗藏玄机,越到最后,苏慕歌的心境越是凌乱,甚至险些从锻心崖跌下去。
“便落在此处。”苏慕歌沉下心,赌了一把。
“你确定……”焰魃话说半茬,远山眉紧紧一蹙,闷声不语。
苏慕歌同时觉着,这灵识洞天似乎晃动了下。
看来焰魃在外正同人斗法。“是裴翊?”
焰魃并未否认,落下一黑子,吃掉几颗白子,脸色有些透白:“继续。”
灵识洞天内复又稳定下来,苏慕歌却有些燥了,她想要出去,但她心里明白,出去也是拦不住裴翊的。
“前辈,究竟有何难以启齿的苦衷,非得如此不可呢?”
“该你了。”
焰魃不愿再多言的阖上眼睛。
苏慕歌无奈至极,只得再将心思放在棋局上,但愿她能早一步破解,但愿来得及。但凭她怎么看,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先前还未落下风,怎地一两子间,她竟就要输了?
捻着棋子呆了一呆,灵识洞天内倏然再是一震。
她猛地向前一倾,“啪嗒”一声,两指间那颗棋子随意掉在棋盘一角上。
苏慕歌嘴角抽搐了下:“这步不算。”
话音才将将落下,锻心崖突然就空了。她连跳回崖上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掉了下去。
……
没有任何修为,无法操控灵力,任凭风声呼啸而过。
明明只是一处低矮的悬崖,却好似万丈深渊,待落地之时,摔的她眼冒金星。
苏慕歌挣扎着爬起来,放眼一望,有些诧异。这里已经不是焰魃的灵识洞天,至少同她先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倒像是魔域某处山谷丛林。
怔忪间,一连串爽朗笑声飘进耳朵里。
“王兄,今日阿焰是不是威风极了呀,一剑挑了昆仑四名筑基剑修!瞧把那拿金剑的给气的哟,他叫什么来着,哦对,金光!”
“今后莫再行如此鲁莽之事。”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斥责道,“阿焰,为何屡次说你总也不听,我不是每次都赶得及去救你的。”
言谈间,两名天魔人并肩向苏慕歌的方向走来。
苏慕歌本想要躲,却下意识的认为他们根本看不到自己。而事实果然如此,这崖下并非现实世界,想来她棋子不经意落错,误打误撞入了焰魃的灵识深处。
那么面前这两名天魔人,应该就是少年时的焰魃,还有他哥哥幽都王赤魃。
此时焰魃尚不超过双十年华,青葱嫩叶一般,笑起来就像初升的太阳:“王兄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阿焰有危险,王兄都会赶来搭救我的。”
赤魃已是金丹初境修为,年岁大些,眉宇间透着沧桑:“所以你就有峙无恐了?”
“那是,天塌下来尚有父王给顶着,再不行还有王兄,我怕什么?”焰魃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跑了,“王兄快去向父王告状吧,我带回一些人界的玩意儿,先送去给王嫂瞧瞧,稍后再去长老院领罚!”
而赤魃在后只是颇无奈的笑了笑。
苏慕歌寻思着,看来这两兄弟曾经极为要好,也不知日后怎就闹的你死我活。
思忖间,场景再是一转。
这座巍峨宫殿苏慕歌认得,她之前从焚魔窟前往魔神殿的路上曾途经过,正是荒废已久的幽都王寝宫。
寝宫外此时尚有诸多魔将把守,同时殿门以结界封死。
苏慕歌试探着穿过结界,轻而易举,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赤魃和焰魃分站在殿内两侧,瞧着焰魃的修为,应是许多年以后了。而殿中主位上,端身坐着一名元婴圆满境天魔人,想来是焰魃两兄弟的父亲,上一任幽都王。
苏慕歌不知他叫什么,只知他最终止步元婴圆满,并未化神便陨落了。
“父王,究竟是何大事,非得设下重重结界,搞的如此严肃?”焰魃如今已是金丹圆满,不过眼角眉梢间的锐气仍在,同他哥哥的沉稳截然不同。
是以他一直开口催促着幽都王有话快说。
而赤魃挺拔而立,动也不动。
幽都王似乎酝酿了许久,才无波无澜地道:“展眼间你们两个也快要结婴了,有件王族隐秘,为父觉着,也是时候告诉你们。”
赤魃一蹙眉:“隐秘?”
幽都王微微颔首:“咱们王族血统承袭魔神,一代代传下来,早已不如从前精纯。加上魔神血煞气过重,子嗣便不如其他天魔族繁盛,虽一般孕育的是儿子,但至多不过两个儿子。”
“我明白父王的意思了。”焰魃拍拍赤魃的肩膀,笑道,“父王是在逼着王兄快些和王嫂生个儿子,逼着我快些娶妻。”
赤魃初初也是如此认为,但这样的事情,至于封锁整个寝殿么?
幽都王眉间闪过一丝郁色:“你们不曾想过么,明明上一代可能会有一个叔叔或伯伯,为何至始至终,王族总是一脉单传下来的?”
赤魃一愣,他确实没想过。
“莫非两个儿子一个做了王,另一个就不能娶妻生子了?”焰魃听罢反而雀跃起来,“那正好,我本就没有娶妻的念头,也省的长老院那些老东西们总是谏言。”
“为父说话时阿焰你能不能不打岔?”幽都王对这个性格乖张的小儿子头疼的紧,“没看到为父正在说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此事关系到你们的未来,更关系到我魔神王族血统延续,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听着?”
焰魃噤声,一瞬站定:“哦,知道了,父王。”
幽都王这才吁了口气,继续说:“我们体内一直引以为傲的魔神血统,在初时的确能够给我们带来强悍的力量,让我们进阶速度快于其他魔族。但今日,父王必须告诉你们一个残酷的事实,因为血统日渐不纯,魔神血的煞气压不过天道正气,因此我们化神基本无望,更不可能飞升。”
此言一出,才将在场的两兄弟给震摄住了。
无法进阶化神,那等于终身止步元婴圆满,人生岂不是一眼看到了头,了无希望?
那他们终日勤勤恳恳的修炼还有什么意义?
苏慕歌第一个想到的是裴翊,他上一世只修到元婴大圆满,没有继续下去,若是继续下去,是不是终究无法突破化神,无法飞升?
殿上一时间静默下来。
赤魃先开了口:“但据孩儿所知,曾祖父不是飞升了么?”
“是,朝上头数,还有一两个飞升的。”幽都王叹气,“因为祖上发现一个可以提纯我们魔神血统煞气的法子……”
“什么法子?”兄弟俩异口同声。
幽都王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道:“亲手杀死同样拥有魔神血脉的至亲。”
兄弟两人如遭五雷轰顶似的愣在当场。
幽都王悠悠道:“为父知道一时之间,你们接受不了。当年你们祖父告诉我和你们伯父之时,我们同样接受不来。但我们历任王族子孙,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杀的至亲修为越高,自身魔血煞气越重,血统越是纯粹,化神飞升的可能性越大……”
“父王!”焰魃怒而截断他的话,“孩儿只想知道,您告知我们此事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是想要看我同王兄如何自相残杀?”
“若你们有本事,你们其中一个也可以杀了为父。”幽都王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淡然,“为父当年轰杀了你们的伯父,但因为下手太早,他并未结婴,修为不高,因此魔血并未提纯太多。无奈之下,设计连你们的祖父也给杀了。”
如此平静说出曾经弑父杀兄的经历,幽都王脸上半分惭色也没有。
苏慕歌在一侧震惊的不知如何言说。
同样的,兄弟俩如同不认识他了一般,连连向后退。
“为父当年的表情,同你们今时今日是一模一样的。”幽都王毫不意外,“可后来我就总担心你们伯父会先下手杀我,忧心忡忡之下,如何进阶得了,终是忍不住将他给杀了。”
“……”
“阿赤阿焰,我们的先祖们,我们,包括我们的后人,都必须经过这一场血的洗礼,才能最终成为王者……”
“这样的王者不当也罢!”焰魃再次冷笑的打断他,“即便此生当真无法进阶化神,无法飞升,我也绝不会出手弑杀我任何一个血脉亲人!”
尔后转头看向赤魃,“王兄,你也断不是那般冷血之人,对不对?!”
赤魃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