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火烧了起来,寒山圆悟吹熄,留着火星的一头,就那么生生在乐平郡王头凤凰了九个戒疤。
而乐平郡王却神色不动,仿佛烧伤的头皮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
这难道就是佛的境界?
此时,有小黄门高举着圣旨上殿来,说了什么梅怜宝已听不清了,她只觉得累,双腿软,双脚疼。
一个和尚,他要皇位做什么?心里的推测一夕之间动摇了起来。
梵唱没有停歇,乐平郡王抖落一身青丝,坐到那群和尚的后面,盘腿,摆出一个佛祖的姿势,也跟着唱起来。
梵音浩瀚,清寰宇内。
孟景灏也有所动容,对佛低头,此时有两个小沙弥前来,在佛前放下两个蒲团,孟景灏跪地叩拜,梅怜宝直直的站着,冷眼看佛,佛慈悲的下睨众生,拈花微笑,那般悲悯。
站在佛前的寒山圆悟看了梅怜宝一眼,梅怜宝此时转头正和他对上,就见这是一个简素的老和尚,脸被烧毁,鼻子都有些烧化的痕迹,却不让人害怕,反而有种德高望重的美感。
梵唱持续了整整一响午才散,新和尚君玄璧,哦,不对,人家现在有了法号——了缘。
了缘和尚跟着他师父寒山圆悟修禅,住白梅林里的一座禅室。
阳光洒落整座梅林,将白梅花瓣照出了一种如玉的白。
山风拂来,白梅簌簌落,梅怜宝抬手接了一把,却见这些花瓣和她往日所见白梅有所不同,瓣微厚,泛着玉石的光泽。
“这是白玉梅。”看出梅怜宝的疑惑,孟景灏道。
所谓禅室就是三间茅草屋,屋顶长了厚厚的青苔,极其简陋,看来这对师徒是苦修之人。
在茅草屋前,有一张石桌,桌子上被刻画出了棋盘,此刻,孟景灏和了缘相对而坐,一人执白棋,一人执黑棋,正在对弈。
梅怜宝坐在孟景灏身侧,时不时的都要打量了缘一眼。
“怎么突然就出家了?”孟景灏问。
“我本是佛家人,出家便是回家,怎能是突然呢?”
梅怜宝还是不忿,就抠着字眼挑刺道:“和尚也有家吗?家难道不是一男一女一群儿女才算家吗?和尚也能娶妻生子不成?”
“阿宝说的对。”孟景灏笑道,有逗趣之意。
了缘淡淡一笑,“和尚也需衣缕覆体,片瓦遮身,也需同道中人共参佛,故有寺庙,故有主持,故有家。”
梅怜宝撇嘴,“你可是郡王爷呢,还是前朝后裔,就那么甘心?”
“甘心如何,不甘心如何?”了缘反问,他盯着棋盘微微的笑,只是不看梅怜宝。
梅怜宝语塞,看向孟景灏,孟景灏笑道:“你去别处玩会儿,孤与辟玉……”
孟景灏顿了顿,“罢了,是了缘大师,孤与了缘大师安静的下盘棋。”
梅怜宝还不想走,她还想再试探试探,却在孟景灏的目色下,不情不愿的领着蓝玉逛梅林去了。
“红尘一切都抛弃了?”孟景灏看着梅怜宝窈窕的背影,意有所指。
了缘随着孟景灏的目光,终于看向梅怜宝,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如何做得来这和尚?怕是一时错想,不如过些时日就还俗吧。”
“我喜欢钟鼓梵音,喜欢山间苦行,喜欢茅屋上的青苔,喜欢佛经,喜欢佛事,怎能说我做不来这和尚呢?”
“有着红尘牵念的和尚?”
“我修禅,修一世,只为了参透。”
“参透什么?”孟景灏紧跟着问,双目紧盯了缘。
“情。”
孟景灏心里一阵不舒服,到底他想的没错,辟玉果真为阿宝所迷。
面上却是笑道:“你不是说她是祸国妖姬?想来她的功力深厚,将你也迷住了。”
“不,她非是迷了我,而是我自愿被蛊惑,置身其中才更能参透情缘不是吗?她是我一世的不可得,我只远远的看着,默默的想着,我把她看作是我修禅路上的迷障,哪一日我参透了,则我的菩提禅果成了。”
“红尘色相,辟玉也不免俗啊。”孟景灏尖锐的道。
“你生气了?”
孟景灏一窒,转瞬则笑,黑子一落,“你输了。”
“输赢不在棋盘,在心。”了缘放下白子,笑道:“太子哥,从明天起我就要奉旨开坛讲法去了,你保重。”
“这才有点人间烟火气,你方才那样孤真不习惯。”孟景灏也将黑子放入石碗,“在京畿附近讲讲便罢了,孤想你时还能去寻你。”
了缘摇头:“京畿寺庙众多,和尚也多,不需要我,我要去远方,走到哪里算哪里。”
“真要走?”孟景灏彻底放下心来,不是辟玉真好。
“要走。”了缘笑道。
“哪一日,孤为你践行?”
“五日后吧。”
此日后,梅怜宝再也不愿爬相国寺那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黑石阶梯,因知了缘要远行的缘故,孟景灏倒是日日上山寻了缘参禅礼佛。
这一日,孟景灏又上山了。
梅怜宝把蓝玉拉到屋里,和她比了比身高,便道:“快去,找一套你最朴素的衣裙给我穿。”
“啊?”蓝玉迷惑的看着梅怜宝。
“别问那么多,快去。”
蓝玉不敢违背,找了一件秋香色袄子,一件白罗裙。
梅怜宝利索的换好,坐在梳妆镜前,“给我梳一个你那样的发髻。”
“您要做什么?”蓝玉迟疑。
“少废话,快点。”
蓝玉心知可能不好,一边打散梅怜宝的头发一边试探道:“可是告诉太子殿下了吗?”
梅怜宝眼也不眨的点头,笑道:“这不是打听到庄子头上,官道正逢集吗,我想去瞧瞧热闹,他点头了,只说让我多带两个护卫。”
一听只是去庄头的官道上瞧热闹,蓝玉就放松了下来,“那奴婢也请跟着去。”
“今儿你看家,我要带着小樱和小倩去。”梳好了头,梅怜宝拿过一个绣棚,“我想要一个香囊,你帮我绣上合欢花,今儿最好就绣出来,我等着用。”
“是。”
“你坐窗前绣吧,现在就绣。”梅怜宝将绣棚塞给蓝玉命令道。
“是。”
“看好我这屋子,别人那些臭烘烘的村妇进来。”
“是。”蓝玉一一应下。
安排好了蓝玉,梅怜宝往外走去,蓝玉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绣起来,梅怜宝喜上眉梢,轻轻的带上了门。
一路垂着头,走出皇庄,在门口被卫士拦住了,梅怜宝就道:“奉宝夫人命,去官道上买些小玩意。”
从此处往前看,尤能看到远处熙熙攘攘模糊的人群,卫士便放行了。
乐平郡王出家,还是奉旨开坛讲法,在朝中引起了一番波澜,引得前朝旧属侧目长平帝。
长平帝却有些无奈,乐平郡王出家之意坚定,他能拦一时还能拦一世不成?只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使乐平郡王出家了,大胤也不会亏待了这位前朝后裔,并再次下旨,封乐平郡王为广德普照禅师,相国寺藏经阁主持,安抚那些前朝遗民。
今日白龙鱼服,一为乐平郡王,二为他那个不省心的太子。
走在相国寺的林荫小道上,长平帝道:“他果真日日和乐平参禅礼佛?”
玉莲生道:“奴婢询问了寒山圆悟大师,大师如是说的。”
长平帝静默不语,片刻自嘲道:“朕这个太子啊,朕都要忌惮他几分。坊间传闻,圣祖因是满意太子,才在几个皇子里选了朕这个平庸的人来做皇帝的,别以为朕不知道。”
“陛下多虑了。”玉莲生小声的道。
“枫叶山叛乱,老五死了,老大死了,朕知道,朕是迁怒了太子,只是每当看着他,朕都浑身不舒服,就像看见圣祖似的,你跟着朕日久,你知道朕有多怕圣祖,圣祖还在时,每当圣祖垂询兄弟们学问,朕的四肢都是僵的,别的兄弟们回答的又顺畅又流利,唯独朕总是磕磕巴巴,总是被圣祖当着那么些兄弟的面训斥的抬不起头来,莲生啊,朕现在才肯承认,朕心里是有些怨恨圣祖的。”
“爱之深责之切,圣祖其实最器重的就是您了,要不然也不会把皇位传给您。”玉莲生道。
长平帝有些得意起来,“是啊。面对圣祖朕只是太紧张了,其实朕是最刻苦的。”
正待此时,旁边小路上冲出来一个人影儿,蓦地和正经过路口的长平帝撞上了,玉莲生连忙呵斥,“大胆!”
“我、我迷路了。”穿着一身绯裙,跪在地上的女子啜泣道,“我是来寻太子殿下的,你们能帮我带路吗?”
女子缓缓抬头又立即垂下,“啊”的一声惊叫,“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长平帝淡漠着脸道。
“婢妾、婢妾不敢。”
那一眼的靡艳倾城,长平帝念念不忘,再次重声道,“抬起头来。”
“皇、皇上。”
小脸上泪痕犹在,有楚楚之态,有靡靡之容,声娇嗓嫩,勾的人心欲浮动。
“怎么迷路了,太子没和你在一起吗?”
女子有些埋怨,娇哼道:“殿下总在参禅礼佛,说是陪着婢妾来皇庄松散,却总陪着那个和尚玩。”
长平帝失笑,弯腰亲将女子扶了起来,“朕带你去找太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