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认为,知道闵氏在威远侯府做了些什么,不算难事。至少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杨鹤坐在书案写一篇经义。他正头疼大哥怎么这么刁钻,想出这样的题目时,他的小妹跟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笑眯眯问他:“二哥,你知道九儿的探亲日是哪天吗?我想找她耍会儿。”她能从姨妈口中知道秦家的事,自然也能从九儿口中知道侯府的事。
杨鹤头也不抬:“她哪天回来,我怎么知道?”然后,又继续思索他的文章去了。
杨雁回不由翻个白眼,深深替九儿不值。一片痴心,错付到二哥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身上。
她又去了后院找正在喂牛的秋吟来问,秋吟便道:“好像今儿个就是。”
杨雁回便乐滋滋去找九儿了。她去的很巧,九儿刚到家门口,她也到了。
九儿家也是青砖瓦房,但比杨家要小许多。杨雁回过去的时候,九儿和弟弟顺子,正从骡车上往家里搬东西。什么时令鲜果、桂生园点心、衣裳料子、给母亲的胭脂香膏、给弟弟的笔墨纸砚算盘、给父亲的烟袋、烟叶子,连油盐米粮都有。看这阵势,简直恨不能一车一车往家里拉东西。
九儿娘一直在旁边叨叨什么:“你一个月的月钱也才一两银子,别总苦着自己,回回都买这许多东西回来。”
叨叨到后来就变成了,“人家的闺女像你这么大又能挣钱的,总会偷偷攒私房钱。你咋恁实诚?”
这是教着闺女偷偷攒私房钱么?杨雁回不由笑出声来。
九儿一家这才发现杨雁回在过道口呢,忙招呼她快来。
杨雁回走上前,摸了一把那做工用料皆是上乘的算盘,又拨了一回珠子,只听铮铮淙淙之声,极为悦耳动听,她笑道:“这是黄杨木算盘,银算档,玉石算珠子。这得用姐姐好几个月的月钱呢!买这么一把好算盘,可是想让顺子将来给人算账去?”
九儿娘直对九儿说:“哎呦,雁回姑娘不说,我还不知道这算盘是这么个好东西,那几十文钱一把的算盘多得去了,你何苦来着?”又说,“顺子,赶紧练好那打算盘的功夫,不然可对不住你姐。”
顺子也被这价钱惊着了,连忙点头应了。
杨雁回又道:“婶子,我来寻九儿姐说话。”
九儿娘忙道:“让顺子自己搬,九儿快带雁回姑娘家去。”
九儿便带了雁回进了街门,往她屋里去了,边走边道:“我想让顺子再上一年学,就去我们夫人名下的铺子里,给算账的先生当学徒,以后也做个账房先生。我跟夫人提过,夫人极是愿意。顺子也挺高兴的,他算术向来学得比旁人好。”
杨雁回便道:“有你这么个姐姐,便知顺子多半是个实诚靠谱的,赵夫人焉有不愿意的?”
进了屋,九儿招呼雁回坐了,又去灶间提了一壶滚水进来。她原想给雁回泡茶,可却拿不出什么好茶来。她家里的茶叶,开水一浇,净漂茶叶沫子,雁回哪里喝得惯?
眼看她对着一包茶叶犹豫,杨雁回也不客气,便道:“我不爱喝那个,掐点薄荷叶,放块冰糖就行。”其实她还挺爱喝茶,不过现在讲究不起来罢了。杨家的茶叶虽比九儿家的好多了,但她还是喝不惯。干脆也不喝茶了。尽是喝什么菊花茶、山楂水、橘子皮泡水、薄荷水、金银花之类。
九儿一听,松了口气,忙笑道:“后头院子里有,我去摘几片来。”
“我和你一道去。听说姐姐家里喂着几只白兔,我正想瞧瞧呢。”杨雁回和九儿一起去了后头。
后面院子里无人,墙角处到是长着两棵繁茂的薄荷草。薄荷边上有个笼子,里头关着几只白兔。杨雁回随便拔了根野草去逗兔子,又道:“九姐姐,我今儿个来,是有事问你。你方便说,就跟我说,要是不方便呢,也不用告诉我。”
九儿忙道:“你只管问。”
杨雁回便道:“今儿个我娘去了一趟侯府,回来后,生了好大一场气,现在身上都有些不好。我想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也好劝劝她,又怕再惹了她伤心,不敢问她。我本该去问表姐的,可我又见不着她。除非她来见我。”
这事在侯府不是什么秘密。闵氏闹得动静太大,赵夫人和老夫人那里,也都有听闻的。赵夫人虽然性子软了些,但到底在侯府年头久了,九儿也有不少相熟的小丫鬟,寻了当时在附近当值的一问就一清二楚了。
何况来问的又是杨雁回。九儿虽不会胡乱对别人说侯府的事,但杨雁回是闵氏的女儿,绿萍的表妹,那也没什么可瞒着的。九儿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又道:“你劝劝婶子,叫她别动怒,万一气出个好歹来,怪不值当的。悔亲这事是挺叫人作难的,可绿萍姐也是一片忠心。况且,现在秦夫人又许了她恩典的,婶子不必去悔亲了。”
杨雁回不由在心下感叹了一番。绿萍演戏好,她素来都知道的,可是娘演戏也这么好,她还是刚知道。
秦芳钻绿萍设的套钻得这么痛快,想来跟那趟去水月庵有关。去了寺庙里,说不得就要求个签、卜个卦的,指不定绿萍让闵氏去做什么手脚了。这种手段虽然常见,但只要用得好,也是屡试不爽。
只是娘为何要去帮着演这场戏呢?寻常大户人家的丫鬟,若家里人愿意赎出去配人,正大光明求个恩典也就是了,偏绿萍需得绞尽脑汁想出这种法子让秦芳主动开口放她出去,难道娘就不奇怪?
爹和大哥也奇怪。这种事还瞒着她。有什么可瞒着的?难道她和二哥还会满世界嚷出去,说娘去帮表姐做戏了?
莫非中间还有其他事?是了,想来是绿萍为了不让娘生疑,在娘面前也胡编乱造了什么话。
不过这绿萍打死不给霍志贤做妾,杨雁回就又想不通了。
绿萍可不是什么高洁的主儿,她在秦家时,帮着苏姨娘坑害别的姨娘,为的可不是去伺候秦芳,人家为的是伺候秦英。
早先葛氏未亡,秦莞身边也还没有那两个极为严厉的教养嬷嬷时,一次午间睡不着,难得去外头追了一回蝴蝶,结果听到假山后头两个小丫鬟吵架。
却是一个叫彩月的,笑话一个叫绿萍的,那叫彩月的还说什么,“打量我不知你做的那些黑心事呢。从姨娘到哥儿再到太太,你哪个不敢下黑手?那些烂事,色色少不了你。你妄想着立了功,就能进我们院子里伺候爷呢,想得美!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那个叫绿萍的怒道:“你个没脸的下流蹄子,再敢胡乱嚼舌根试试!”
眼看着俩人要打起来,假山后头那点地方肯定不够,秦莞就悄悄走了。
彼时,老太后驾崩,举国哀丧,老太太、秦明杰夫妇都随驾去了皇陵,少不得也要一月光景方回。府里全凭苏姨娘做主,秦莞便是知道了这事,也不知跟谁去说。
即使秦明杰、葛氏、老太太回来了,她还是不能说,她并无证据,也无证人。
不过,还没等到那三位回府,也不知道那个叫绿萍的使了什么手段,那个叫彩月的,还有和绿萍一起在姨娘院子里服侍的一个丫头,叫怜月的,便犯了事,叫拉下去各杖臀二十、掌嘴二百,直打得满嘴牙都掉了,脸也严重破相,被送去了庄子上。
在主子身边做惯了精细活的丫头,被打成这样送去庄子上,只怕要不了几天就被磋磨死了。
秦莞便是那时候注意到绿萍的。不过这样的丫头,只怕苏姨娘也不敢安排到秦英身边去。果然,绿萍只是被安排到了秦芳院子里。以后做个陪房,帮着弄死秦芳底下那帮妾的骨肉正合适呀!
不过,秦明杰培养儿子是下了很大心血的。秦英这个秦府内宅的香饽饽,很快就被挪出去了。秦明杰在外书房附近僻出一处地方给秦英住。平日里只有小厮和婆子服侍。那时候,秦英才过了十一岁生辰。
这番变动,把个苏慧男心疼的,对着秦明杰哭了好几天。苏慧男倒是巴望着秦明杰过这种日子,但万万不希望秦英过这种日子。不过苏慧男心知这种安排是对的,哭了几天后,也就不闹腾了。
倒是绿萍,秦英还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打秦英的主意了,为什么现在死活不愿意给霍志贤做妾了?
虽然秦英长相肖母,颇为俊美,可霍志贤也是个美男子啊,还是侯爷。
杨雁回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解释为,绿萍变了,厌恶了那种肮脏日子,想清清白白的做人了。
但是,杨雁回并不想给她这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她老老实实跟秦芳玩妻妾斗,杨雁回也不想动她。可她想出来做小户人家的少奶奶,那是不可能的。看在杨家人的面子上,秦莞受的那些闲气可以一笔勾销,但总要为葛氏讨个公道。
什么苏慧男、秦芳、秦蓉,最好也都去死才好。秦莞和秦英接触很少,不大了解。秦菁年岁还小,现在也才十一岁,秦莞后来几乎日日不离华庭轩时,秦菁年岁更小,姐妹间一年难得见几次。便是见了,秦菁也不爱搭理她。当然,她也不爱搭理秦菁。
不过想来苏姨娘养出来的孩子,不会是什么好胚子。杨雁回心说,最好秦英、秦菁兄妹两个也跟着去死一死才好。
英大奶奶秦莞倒是见过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和苏姨娘一路货色,满肚子的算计,只是没那么心黑手辣。
至于秦明杰,从他想弄死她的时候,她的孺慕之情就半点不剩了。
所以,秦家从里到外彻底垮了才好。到时候,她会多多帮助倩容小姨重获新生的。杨雁回心想。
九儿并不知杨雁回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摘了几片叶子后,又和杨雁回一道回了屋,给她泡了水,方又笑道:“刚到村口时,就听小桃子说,你们姊妹两日后,要和秀云姐、小石头结拜,做个干姊妹?”
杨雁回道:“是。”庄山和看杨家人并没有改变主意,两日前才在村子里放出去的话。
九儿道:“小桃子说,村里好些人说你们仗义。”
杨雁回笑道:“秀云姐那么好的人,能和她拜干姊妹是好事。”
据说,秀云叔叔听说这事后,叹道:“还是老大眼睛毒啊,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帮着杨家老二。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杨家二房比咱们这些当家子的都靠得住。”
秀云婶婶则对儿子儿媳道:“往后不准再给秀云脸色看了。难不成非得让你们妹子,给那姓文的畜生作践死才成么?等过些日子,乡亲们知道了秀云是为着什么才和离,定还会有好人家再来的。要有人为了这个就看不上咱们了,那是他们不懂事。那样的人家,咱们也不去跟他们结亲。”
这事还是秀云叔叔家的小孙子传出来的。
九儿忽然又道:“雁回,我跟你说个事,你们结拜那日,有个贵人要打咱村西的官道上过。”
“哪个贵人?”
九儿笑道:“忠烈侯!”
“萧夫人?”杨雁回眼睛一亮,声音也猛地扬高了,“真的吗?我心里可仰慕她了,她怎么忽然要打这里过?好姐姐,你莫不是骗我吧?”
九儿温声道:“是真的。我跟着夫人、老夫人,去凌老太太的寿宴上时,听温夫人说的。萧夫人要去安定府走亲戚,可不知为何,不愿坐船顺着运河过去,非要坐马车走陆路。”
杨雁回又是惊喜又是激动:“到了那天,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九儿便笑道:“那你是插香磕头拜把子呢?还是去官道上瞧热闹呢?”
杨雁回便道:“都去。庄大爷……啊噗,是庄大伯给选了时辰的,午时一刻。难不成萧夫人出门走亲,还要大晌午才走?定是大早起就出门。等到了咱这儿,离晌午还早着呢!”
不等九儿说话,杨雁回又道:“九姐姐,你说我这心里咋扑通扑通跳的这么厉害呢?我咋这么紧张呢?哎呀呀,你说我到时候能看到萧夫人吗?她肯定坐马车里头呢。你说她会往外瞅一眼不?能看见我不?”虽然她不想做女英雄,但是她崇敬女英雄啊。什么花木兰、梁红玉、萧桐,都是她的崇拜对象啊。是以,乍闻萧桐要来,她就激动得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九儿怔了片刻,忽然便笑起来:“雁回姑娘,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倒像是戏迷要见心仪的名伶!我还记得有一年,那个唐艳秋受邀来咱村庙会上唱了一场,附近村里多少人都赶来听。好些人把鞋子都挤掉了,女人们的钗啊钏啊花啊,掉了多少?还有好多人往台上扔铜钱儿呢。你刚才那个样儿,活脱脱就是唐艳秋的戏迷呀!”
“这怎么能比?”杨雁回不满道,“萧夫人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奇女子!”她的崇拜对象,怎么能拿来和旁人乱比呢?旁人谁也及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