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宫内

09 宫内

o9宫内

当日午时过后,宫内果真派人来接。荼蘼早已得了林培之的信。因此听见人来报,倒也并不太意外。她换好衣裳,往外厅接了旨后,便有宫女捧了女史的宫装递了与她。

她恭谨有礼的接过,心却觉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再次入宫,竟是得了这么一个头衔。女史的衣装是浅绯色的,没有太多的纹饰,看着却甚是素雅。

她回了自己房内,唤来慧芝,换上那身浅绯色右衽宫装,梳了宫髻。

女史乃是宫女官,自然没有自己带丫鬟入宫的道理,因此慧芝与明秀都是要留在家的。好在她也没有在宫多留的意思,不带慧芝与明秀或者反更好些。换好衣装后,她对慧芝与明秀简单交待了几句,便令她们不必跟随,自己径往前厅去。

季煊夫妇正坐在堂上与那位前来宣旨的吴源公公说话,态度虽说不上如何恭谨,却也颇为客套有理。她入厅叩别父母,便即默默起了身。季煊瞧见女儿,已不自觉的眼圈微红。却仍强自克制的偏过头去,竭力压抑。待她叩头完了,便也跟着起身,朝吴源拱一拱手,含笑道:“小女自幼在家娇宠已惯,此次入宫,还望公公多多关照!”

吴源以着那种太监独有的尖细声线回应道:“侯爷说笑了,贵府小姐此次入宫,乃是皇上亲召。咱家一个奴才,怎敢妄言关照,侯爷只管放宽心,等着将来的好日子便是!”

他虽说着宽慰人的话,无奈语调尖细,听着却给人一种皮里阳秋的感觉,令人不能深信。

季煊深深吸了口气,忙谦了几句,言辞却更是客气。一边的段夫人却已起身,朝吴源笑道:“小女一生未曾离家,此次入宫,妾身颇不放心,未知公公可肯让我母女二人说几句话儿?”她虽面上带笑,眼却是泪光隐隐,语气也带了几分哽咽。

吴源瞧她一眼,呵呵一笑,居然客客气气答道:“夫人只管请便!”

段夫人谢了他,便唤过荼蘼,一边多有宫的宫女、嬷嬷。她自也不便多说甚么。只拉了女儿的手,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悄悄将一只锦囊递入荼蘼手内,且低低嘱咐道:“你素日聪慧,办事也清楚明白,不过……”她顿了一顿,毕竟没敢说出宫闱险恶一类的话来,终究只是道了一句:“该用的,莫要舍不得!”一言未了,眼内早已落下泪来。

荼蘼心内一紧,用力的握一握母亲的手,低声应道:“女儿都省得!”却是自始至终不肯落下一颗泪来。段夫人对她的疼爱,她怎能不知,只怕自己若是一哭,她便再克制不住。

辞别父母之后,荼蘼默默的上了轿,随着外头一声响亮的“起轿”之声,轿子轻轻晃了一晃,缓缓的被人抬了起来。外头隐隐传来段夫人低低的抽噎声,她骤然眼一酸,珠泪立时滚滚而下。她急急自袖内抽出丝帕。掩住双目,却还是强忍着不肯出一丝声音来。

待到轿子出了家门,她方才默默收好已自濡湿的丝帕,依旧放入袖。指间却在不经意间触到了段夫人适才交给她的那只锦囊,她顿了一下,毕竟取出锦囊,打开看了一眼。

锦囊里装了数十颗金豆子,此外却是一叠银票,她稍稍点数,便又重新放入怀里。

对宫廷,她并不惧怕,当然也绝不会有所期待。不过宫里派来吴源亲迎,却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承平帝对她的重视。吴源,乃是宫内昭德殿大总管,亦是承平帝最为宠信的内监。他能来亲迎自己,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承平帝的态度。

暗自烦郁的叹了口气,她却挺直了背脊,安然端庄的坐在轿内,仪态姿势一如很多年前,她坐在那张看似高不可攀的凤椅上时的模样。

轿子抬的很是平稳,却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她一直偏好坐车甚于乘轿。行了不知多久,她隐约的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也不知是宫的哪个角门被打开了。

轿子没再走多远,便有人揭起轿帘,请她下轿。她安然的依照那名嬷嬷的吩咐下了轿,跟着两名接引嬷嬷安步当车往前走去。这里已是内宫,以她目下的身份,自然不宜再乘轿前行。

下轿之后。她稍稍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依稀认出这条路径该是往储秀宫去的。

大乾宫内,储秀宫是负责调教宫女、秀女的所在,她虽生在公卿世家,对宫规矩该有一定了解。但既然入宫,且在君前侍应,该有的礼节教导却还是一样不能少的。

两名接引她入宫的嬷嬷对她颇为客气,一面引了她前行,一面笑道:“女史大人不必担心,这是往储秀宫去的,皇上口谕,使储秀宫连尚宫先行教导小姐几日!”

荼蘼听说,忙含笑谢了那名嬷嬷。心却已开始迅的转着念头,试图回忆起从前自己对于这位连尚宫的记忆,但她想了许久,也还是没能想起。

想来这位连尚宫亦是她如今所要面对的变局的一个变数。只是不知,她会是谁的人,希望不会是严婕妤的人罢!她暗暗想着,心却并无太多侥幸。

有些事情,总是好的不灵,坏的最应验的,宫尤然。

她随着两名嬷嬷迈入储秀宫,这座宫殿她从前也曾来过几次。因此并不陌生。目光不易察觉的四下看了一眼,她好笑的觉,这里与她记忆的模样竟然无甚差别。

连尚宫正坐在偏殿里头等着她,瞧见一众人等入内,她便含笑起身迎了过来。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阳光微微西斜,储秀宫想来也没有多少事儿了,所以她才能如此。

连尚宫已不再年轻了,看着约莫四十左右的模样,生了一张温雅和气的面容,白皙的肌肤。恰到好处的妆容气度,未语先带三分笑,使人见着便油然生出几分好感来。只是那双杏眸转动之间,偶尔会有些微的凌厉肃杀之气隐隐透出,让人知道,她绝不是个菩萨。

二人见了礼,连尚宫对荼蘼亦颇客气,眼看天时已晚,略说了几句后,便吩咐人带了荼蘼去了后殿休息,且循着宫的惯例遣了两名宫女予她使唤。

荼蘼忙谢了她,在那两名宫女的指引之下,往后殿行去。她如今的身份虽只是区区一名六品女史,但这个身份却是能大能小。往大了说,将来她极有可能便是这整个后宫的女主人,即便是往小了说,她很快也将是昭德殿女史,当今圣上的贴身随侍之人。

宫里头的地位,并不全由地位决定,身份再高,位分再尊贵,若见不着皇上,那地位也未必就能及得上昭德殿御书房内一名端茶送水的宫女。

这宫里之人,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又哪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自然也不会有人明面上对她不敬。不过背地里头,可就难说。她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想起那位严婕妤。

这位婕妤娘娘,只怕是绝不会让她好受的,她明白。因为事情不管如何变化,只要她一天还是这整个宫内唯一的一名女史,那都是在打这位娘娘的脸,因为皇上并未同时召高嫣入宫。

宫的人总是敏感而善变的,一丝风向的转变往往便能说明很多东西,也足以让外廷许多犹在观望的臣子们转投他人。这几日,一贯顺风顺水的严婕妤的日子想必并不好过。

连尚宫拨给她住的是一座小院,院名“采薇”。院子不大。院内随意的植了几株翠竹,因时近秋日,便也摆放了几盆应景的菊花,倒也将院子妆点的甚是热闹。荼蘼在房内坐下,看了一眼这间过于富贵堂皇的屋子,却是不置一词。她从来没打算在这里常住,因此这里的一切也都与她无关,只是将就住着罢了。看完了房子,她转眼打量着前来服侍的两名宫女。

两名宫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身高仿佛,容颜也都颇为俏丽,看着亦是一副知情识趣的模样。她绽开一个笑容,问道:“还未请问二位姐姐姓名?”

左那名瓜子脸的少女忙笑道:“奴婢名唤紫月!”又指着身边圆脸少女道:“她叫红英!”

荼蘼笑了一笑,虽无甚兴趣,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二人敷衍了一回。从表面看来,

紫月似是较为活泼一些,而红英则沉稳寡言一些。

说了一回话后,眼看着天色已黑,二女很快便也退下,取了晚饭过来。

晚饭尚称丰盛,但荼蘼此刻全无胃口。勉强动了两口后,她便放下了牙箸。二女撤了饭菜,便来服侍她盥洗。宫本来不是甚么好地方,能安份还是安份些,抱着这个想法,匆匆盥洗之后,荼蘼便上床休息。被褥显是新的,也特意熏了香,不过她却并不爱那种香气。

屋外,风过树梢,竹叶潇潇。她原以为入宫第一夜,自己必定难以入睡,却不料上床不久,便已沉沉睡去,这一夜睡的居然很是踏实。

次日起身时,她犹自迷迷糊糊,见有人揭了帐幔,习惯性的便唤了一声:“慧芝……”

话才出口,她才意识到,这里乃是宫,慧芝又怎会在此,原是自己糊涂了。

过来伺候她的却是紫月,听了她这一声唤,紫月便笑了一笑,却并不开言。荼蘼坐起身来,略带歉意的朝她一笑,解释了一句:“慧芝原是我在家时的丫鬟!”

紫月一面服侍她穿衣,一面笑道:“女史大人倒重情!”

荼蘼淡淡一笑,却没接口。不管如何,在这宫里博一个重情的名头,对她总是有利无害的。起身盥洗完了,红英早搬了早饭来。匆匆用完早点,她仍往偏殿去。偏殿里头,早有教习嬷嬷等着。她依着对方的教导,慢慢的学习着早已烂熟于心,却已多时不曾用过的宫廷仪礼。

仪礼很是繁琐,但因有了从前的底子,于她,倒并不如何困难。从教习嬷嬷满意的神情,她可以看出,自己很快便可以无须教习了,这样倒也很好。

午时初刻刚至,便有人前来传旨,言圣上口谕,使季女史往昭德殿用膳。

荼蘼怔了一下,想不到这位皇上居然这般心急的要见自己,想来他对林培之的恩宠真是非同凡响。她谢了恩,在一众人等各异的视线下,随那传旨的小太监一路往昭德殿去了。

昭德殿偏殿之内,午膳早已摆好。

荼蘼在指引之下,上前行了礼后,上座便传来承平帝温和柔雅的声音:“平身,赐座!”

荼蘼照规矩谢了座,这才安静在一旁垂坐下。承平帝赐她的位置却是在他的身边,承平帝见她模样,似是轻轻的笑了一声,然后温声道:“抬起头来!”

荼蘼低应了一声,缓缓抬头,目光迅而微不可察的在那张早已见过无数次的面容上掠过,心惊了一下,面上却没表现出分毫来。那是一张清俊的面容,与林培之、林垣驰都有几分相似,与林垣驰尤为相像。但面色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灰白色,她看得出,那是死气。

这位皇上离着大去之日已不远了,她暗暗想着,心却更觉寒冷。会是甚么样的原因,令这位原本还能再活上十年八年的帝皇竟然以这种惊人的度衰弱下去呢?

她不敢想,心却清晰的明白,这事与林垣驰脱不了干系。

自己是否该想些法子,让这位皇上多活些年呢,她暗暗思忖。

殿内一时沉寂无声,只余炉沉香的香气悠悠袅袅。

承平帝望着面前垂眉敛目的少女,不禁有些微微出神。这个女孩子,据说今年也还没满十五岁,眉目甚至还没有完全长开,但那股压不住的清极艳极的光芒已隐隐的透了出来,不难让人想象出她完全长成后的那份绝世容光。就像是她一样……

“难怪!难怪!”他不由的说道,语气里似还带了几分笑意。

荼蘼微微诧异的抬眸看了一眼承平帝,前世,她做他近十年的儿媳妇,如今再见,却现自己依然并不了解他。这位皇上,是个极为奇特的人,既多情又薄情,既优柔又决绝。在你以为他能够容忍之时,他往往并不姑息,而在你以为他已忍无可忍之时,他却并无雷霆手段。而是淡淡的将事情按了下去,依然平静无波的无一丝波澜。

承平帝对一旁服侍人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众人退下后,他才向荼蘼笑道:“朕听说你的小名儿叫做荼蘼?”

荼蘼听问,便微微起身,正欲答话,他却又摆手道:“不必多礼,只管坐下说话罢!如今这殿内也无旁人,只是随意些的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荼蘼心一动,毕竟依了他的话,答道:“回皇上,臣女的乳名正是荼蘼!”

承平帝轻轻点头:“许多年前,朕曾在江南之地见过荼蘼花……”他语气柔软,带着深深的缅怀之意,似乎沉入了一个已过去许久的美梦之。

其实他今日并没打算要见荼蘼,要见她,只是忽然兴起,忽然想看一看她。想看一看能令林培之心动的少女,究竟会是甚么模样,然后,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望。

这个小小的少女,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时节……

荼蘼对他其实并不如何惧怕,之所以一直不愿与他对视,一来是因宫廷仪礼,二来却是因为眼为心之窗,她不想自己一时不慎,露了马脚,让人看出她与年龄不符的老辣来。

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九五至尊,她安静的等着他接下去话。

过了许久,承平帝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道:“不过……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荼蘼小心措辞道:“臣女曾在九江庐山度过数年光阴,江南风物,果真使人沉迷忘返!”

承平帝恍然点头:“是了,朕几乎忘记了你曾在庐山住过几年,不过那里,朕却并不曾去过!”他说着,不觉微微一笑,狭长而温润的眸子里,闪动着春水般的光芒:“朕去的,是苏州!”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却没再多口说甚么。

好在承平帝也并没指望她开口说甚么,他继续的说道:“那时候,朕还年轻,甚至还不是太子……”他忽而抬手执起银箸,含笑的于桌上夹起一块藕片,放入口慢慢的咀嚼着。

许久之后,他才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低低的说道:“‘夜市买莲藕,春船载绮罗’,不曾去过那里的人,永远不能想象那种热闹与繁华……”说到这里,他却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竟纡尊降贵的亲手夹了一片藕放入荼蘼面前的小碟内:“朕有时真是觉得奇怪,怎么离了苏州,连这藕的滋味也都不那么鲜美了……”

荼蘼见他神情,心忽而一动,遂低声道:“臣女的母亲前几日正与臣女说起,说她打算在苏州临水之地买一块好地,建一所庄园,日后好在苏州安度余年!”

承平帝闻言,微微滞了一滞,才叹道:“你的母亲,倒真是会挑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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