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飞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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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京城有消息传来,季煊派的人在古柳村找到了飞霜。随信附上了飞霜的身世,其实也只是一般百姓人家的子女,所不同的是,飞霜父母早亡,遗下了几亩薄田,她同村的堂叔看着这几亩田地眼热,便收养了她,对她算不上好,也算不得太刻薄。

她到堂叔家才二年,不知怎么的,她堂叔便一病不起。于是村子里留言纷纷,说这个女孩命硬,先是克死了父母,接下来又要克死堂婶一家。她堂婶也慌了手脚,有心想将她赶出门去,又怕了村人的嘴,便请了算命先生来给她算命,那先生也是神神叨叨的,算了后便说女孩儿命硬,需找个大富大贵、压得住的人家来转运,待成年后,方能改运。

便在此时,季氏家人恰恰的寻了来。两方一见之下,当即一拍即合。飞霜的堂婶想也没想,便将人交了给季家。为了不担恶名,她甚至分也没收。

京知道家主已有意回京,因此也并没将人送来。只遣人送了书函,问这个女孩该如何处置。季煊这人其实是很忌讳这些东西的,听得飞霜命硬,便皱了眉,有些不豫之色。

荼蘼何等的精乖,一看她爹的面色便知他心所想。飞霜的情况,她自然是知道的,上一世,飞霜也是被她堂婶子嫌弃是命硬,一心想找个富贵人家,将她打了去。

谁料普通人家怕压不住她,真正的富贵人家她家又不识得,便是识得了,也并没谁家缺这几个银子,肯贪这么点小便宜,收这么个女孩子,因此一直拖着。后来她堂婶终于忍不住,赶在集会那日,将飞霜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出了门。飞霜生的本就好,这一打扮便更出挑,在集市上走了一遭,果然引起了人贩子的注意,将人拐了走。

这一拐,便卖到了季家。她也是个聪明的,知道她堂婶子的意思,因此也不哭也不闹,就这样被卖到了季家。关于她自己的事儿,别人问起,她总是摇头,只说不记得了。

直到后来,荼蘼嫁入王府,问起她的事儿,她吃问不过,才慢慢的说了。

她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叫了一声:“爹……”

季煊皱了下眉,低头看了看女儿:“这个女孩子怕是不大好,我们还是另换一个罢!”季家是称得大富大贵这四个字了,但是他也实在不愿意拿家人去冒这个险。

望见女儿翘起了小嘴,他忙补充道:“荼蘼,你看这样如何,爹寻个好地方,将她安置了,等她大了,再给她寻个好人家,如此也不枉了你们在梦相识一场!”

荼蘼怔了一下,心其实也知道,这样未始不是个好办法,但她却真是很想见一见飞霜。同样服下了“羽化”,自己重新回到了幼时,或者……飞霜也能呢?

“可是,我还想见一见她呢?”她撒娇的抱住父亲的手臂,满面期望之色。

等我见了她,若她还是当年的飞霜,那自己或者可以松手,让她自由选择去向,若不是,便像父亲说的那样安置,对她,或者反是一件好事。

一边的段夫人带笑道:“罢了罢了,这事也没那么难,我看不如这样,先将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拿去与我们的合上一合,若果真相克,便打的远远的,再寻个殷实人家嫁了,便贴补几个嫁妆也是使得的。倘或命相相符,又何妨留在家与荼蘼做个伴儿!”她身体原就不好,这几日庐山下了几场雨,天气凉了下来,她便受了些风寒,精神也有些不济。

季煊听夫人说的有理,也不禁连连点头,笑谑道:“夫人睿智!”

段夫人听他语略带打趣之意,不觉白了他一眼。季煊当下修书一封,令京照着办理,在荼蘼的再三要求之下,毕竟答应了好歹让她们见上一回。

事情处理完后,季煊便望了女儿一眼,笑道:“过不了几日便要回京了,我有心想在附近走走,不知我的乖女儿可肯不肯陪我一道呀?”

荼蘼吐吐舌头,笑道:“好!”

段夫人微嗔道:“山里天凉,你可别带了她到处跑,仔细受了风寒!”

季煊带笑道:“只是在附近走走,不妨事的!”

季夫人这才点了头,季煊便招手叫了长随过来,嘱咐了几句,这才带了女儿出门。

荼蘼知道她爹必是有话想要问她,因此也并不多说,只乖乖的跟着。

季煊果然没带她走太远,庄子的南门外头有一片竹林,季煊爱它清幽,便在林内建了一座小亭,取名“长啸亭”。取王维《竹里馆》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意。亭子造的精致,以竹为质,以本色为贵,显得格外干净脱俗。

父女二人在亭外站住脚步,那长随会意的上前,将手的软垫放在亭内的竹凳上,行了一礼,转身退了下去。季煊指指竹凳,示意荼蘼坐。

“荼蘼,你可知爹今儿特地唤你过来,打算说什么?”

荼蘼扁了扁嘴,点头道:“是因为我的梦!”

这事,她只对卢修说过,但卢修与季煊颇为相得,甚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并不意外卢修会对季煊说起此事,事实上,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季煊微微的叹了口气:“你先说说,你梦到你母亲她得了什么病?”他与段夫人结缡多年,夫妻感情极之深厚,乍一听见卢修随口提起荼蘼学医的用意,他先是笑了一回,开始只是觉得女儿孝心可嘉,暗自打算回家后,将这事当做笑话说了给夫人听。

可不知怎么的,归家途,他想想却又觉得心有些不安。回屋见了段夫人后,这话毕竟还是没能说出口来。其后,细思了一回,倒是不由的联想起女儿梦见的那个古柳村的女孩子,心便也有了想法。觉着若那个女孩当真存在,或者夫人将来真会生病也难说。

何况这几年,段夫人的身体也一直算不上多好,两厢联系,让他心不免暗自担忧。这几日,京里终于传来了消息,古柳村、飞霜都一一的对应上了。更有甚者,主事那人在心对荼蘼的那幅画像大加赞赏,只说容貌几乎完全一致,只除了真人看着更小一些而外。

这一切,都让季煊的心很有些不安,隐约觉得女儿这梦,怕是有些不对。他因此特意避过夫人,唤了女儿过来,打算细细的问一回。

荼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娘生了什么病,只知道她身子很不好,人也好瘦好瘦,偶尔还会咳血……”段夫人缠绵病榻之时,面色甚是枯槁,时常咳嗽,痰带血,过来看病的太医都说是痨病,只叫好好休养,开的方子也都是大补,但却全无效应。

莫说她对段夫人的病确实知之不多,便是知道,也是断然不敢在季煊跟前全盘吐露了,她之所以会同卢修说起这个,一是想同他学医,二来也是希望他能传些风声给她爹。

至于她娘的病,将来她是必要查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提前给她爹透些风声,大家都存些心眼,多一个人盯着,总不会是坏事。

季煊拧了眉,半日不语,过了一阵子,才慢慢道:“自今儿起,这梦的事情,再不许跟人提,便是对你三个哥哥也不准提起一个字,你母亲那里,也是如此,断不许提!”

女儿的梦,若真有预知未来的作用,那是万不能传出去的,否则因此难免生出许多事端来。至于夫人的病,如今既然还不曾恶化,回京之后,便请秦太医过来,好好的把一回脉,早早吃药提防着,或者不致如女儿所说的那般严重。

荼蘼赶忙点头,季煊见她神色似有些怯怯的,却又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太重,不免温言安慰道:“你如今还小,有些事儿考虑不能太周,等你大了,自然便明白了。至于学医一事,既然你有这份孝心,爹自然会竭力助你。这次回京,爹会再同你秦师傅好好谈上一谈!”

女儿既有这份孝心,那是最好不过了,夫人毕竟是女子,便是请了太医来,有些私密话儿毕竟不好同男子说,若对了女儿,顾忌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于病情想来也有好处。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季煊这才携女儿回了庄子。

次日,卢修再来时,便遇了荼蘼的冷脸。卢修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凑过去笑道:“怎么,被你爹教训了?”

荼蘼哼了一声,只鼓起腮帮子,不理他。卢修也不在意,便笑着凑过去逗她。他这人初见有些高傲,但相处久了,便会觉他实在是个诙谐潇洒,关键时又拉得下脸之人。

荼蘼被逗不过,气恨恨的伸手去拍他的脸:“讨厌的师傅……”

卢修哈哈大笑,闪身躲了:“罢了罢了,是师傅不好,多喝了几杯,说话有些随意了,你要什么补偿,只管开口,只师傅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推辞!”

荼蘼之所以生气原就是半真半假,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正下怀,因故意撇嘴不屑道:“我想跟你一同出去游山玩水,你敢跟我爹说么?”

卢修万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个要求,怔了一下,脸色便有些古怪。这些日子以来,季煊对这个女儿的宠溺,他是尽数看在眼。况大家人家的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一次,已是法外开恩,断无抛头露面,在外游山玩水的可能。

“咳,这个……”他咳嗽了一声,干笑道:“乖徒儿,你还是换一个罢!”

荼蘼乜斜了他一眼,又加一句:“那好,我要学医,你教我罢!”

她说这话时,刻意的抬起了下巴,一副门缝里头看人的模样。

卢修怔了一下,脸色便有些古怪,半日才笑道:“好!”

他答的这般干脆俐落,倒让荼蘼大大的吃了一惊,乌黑的瞳眸瞪的溜圆,只是愕然的望他。这个表情看在卢修眼,倒让他觉得荼蘼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存心与自己为难,却没想到自己真会医术。他心情一时大好,笑嘻嘻的伸手一拧她俏挺的小鼻子:“怎么着,我看着不像会医术的样子?”

荼蘼谋划了好些日子,今儿才算是大功告成,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因嗤笑道:“反正你肯定不如我秦师傅!”

卢修失笑的摇了摇头,答道:“秦甫生的医术自然是好的,我或者真不如他,不过有些地方,我却敢说,他拍马也是追不上我的!”他一拍荼蘼粉嫩的脸蛋:“鬼丫头,别跟在里头挑拨离间了,我既说了要教你,定然不会藏私,不过这事,你可不许拿到外头胡说!”

荼蘼疑惑问道:“为甚么?”

卢修瞧见,她一脸纯真无辜,不禁失笑骂道:“鬼丫头,在我跟前还装,你这小鬼灵精,也不知你爹娘是怎么教出来的,小小年纪,倒像是大风大浪里头滚过几遭似的!”

荼蘼被他一点,不由一阵心虚,不敢再多说什么。

卢修果然说话算话,次日过来时,便带了几本医书来。

荼蘼随他学了几日,这才现卢修所教的东西与秦甫生大相径庭。

秦甫生所讲的,似是更侧重于医一些,而卢修所讲的,却更倾向于毒。他讲解各种各样的毒,甚至宣称是药三分毒,掌握好分寸,毒也可救人。

虽然卢修从不会多说什么,但荼蘼却终于明白他从前所说的话意思何在。秦甫生擅用药,而卢修却长于用毒,也难怪他能配出“羽化”那种天下奇毒。

同卢修处的时间愈长,荼蘼的心便愈加的好奇,很有种一探其究的想法。不过卢修对这些事情一贯讳莫如深,防的水泄不通,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最终总是失败。

十月,季氏一门稍稍的打点了行装,准备返转京城。

荼蘼心其实有些不舍得卢修。因卢修原就是独身一人,并无牵累,季煊看他孤单,也极力相邀他一道回京,卢修却只微笑,终究还是不曾答应。

回程路上,因先时已游玩过了,此刻又将近入冬,天气渐渐寒冷,众人也都没多少兴趣再行游玩,一路匆匆赶路,不过半月左右的时间,便已到了京城。

十一月初的京城,天气已然酷寒难耐,段夫人在垂花门前才一下车,便举袖掩住了一个喷嚏。季煊见状,不觉一阵心疼,忙叫慧清取了一件深青色羽纱斗篷给她披了,皱眉道:“你如今这身子却是愈的弱了,赶明儿得请秦太医来好好为你把把脉!”

段夫人见他关心自己,心不禁喜悦,面上却只微嗔的白了他一眼:“我哪里便这般弱不禁风了!”口说着,便也不再理他,只携了女儿进了垂花门。

荼蘼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此刻走在家,却觉格外的亲切。慧芝与慧纹从屋里迎了出来,笑吟吟的向段夫人行礼请安。好久不见,段夫人对她们也甚是想念,忙笑着扶了起来,进屋后,便叫慧清打开行礼,将路上购置的礼物一一送了给她们。

一院子的人纷纷过来,拜见段夫人,段夫人一一赏了。荼蘼心其实挂念着飞霜,但这个时候却是不好扫兴,只得忍着。眼看着一屋子的人渐渐的散了,她正要开口问话,却见刘嬷嬷领了一个小女孩子进来,自己行了礼,却叫那女孩子磕头。

那女孩子却也乖巧,过来便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荼蘼打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便已怔住了,一双大眼只是盯着她看,竟连眨也不舍得眨一下。

段夫人忙叫起来,又唤了她过来,细细的看了一回,这才笑道:“果真与荼蘼画上绘的一般无二,看着还真是招人喜欢!”

刘嬷嬷笑赞道:“可不是,这丫头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我,倒真是乖巧伶俐得紧!”

段夫人点了点头,便回头去叫荼蘼,却见女儿满面兴奋之色,不觉微微一笑,向飞霜道:“来,这就是我的女儿了,她名唤荼蘼,从此你便同她在一道罢!”

因飞霜并没有签卖身契,所以也算不得是奴婢,段夫人也并没让她唤荼蘼做大小姐。飞霜答应了一声,睁着一双清亮而略带茫然的眼看着荼蘼,半晌,才怯生生的笑了一笑。

只是一眼,荼蘼便知道,这个飞霜,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飞霜。她暗自的苦笑了一声,重生回到幼时,原就是一桩怪事,她又怎能指望别人也能如自己一般。

她收敛心情,拉了飞霜的手,对她甜甜一笑:“我见过你哦!”

飞霜的手,有些粗糙,显是做惯了家事的,远不及她的手那般柔软细腻。飞霜显然有些拘谨,见她拉了她的手,不免有些局促的动了一下,脸也红了起来。

“娘,我们把飞霜留下来,可好?”她仰起头,祈求的看着段夫人。

段夫人微笑道:“好!”飞霜的生辰八字,季煊早令人拿去合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的生辰八字竟与季家人出奇的相投,绝无相妨之说。算命先生甚至写了一条让夫妇二人哭笑不得的批语,说她的命格与季竣廷堪称天作之合,且旺夫益子,算来最好不过。

季煊好笑了一回,倒也没太往心里去。他对二子期望甚深,又怎会愿意他娶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子。不过对于得出的这个结论,他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自己拿了全家的生辰八字去与人相合,放在算命人的眼,自然以为是算婚姻,得出这个结论,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他只与段夫人说了,却并没对荼蘼说,心考虑的却是其他原因。

在他看来,飞霜毕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虽则八字与季家人算是相投,但也不知人品究竟如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同段夫人商议,将飞霜交了给刘嬷嬷先行调教一段时间,若是好,便给荼蘼做个伴读,等大了,再作其它打算。

此刻段夫人一见这孩子乖巧沉默,一双眸子更是清清亮亮的,纯真如水,心便有几分喜爱,故此一下子便拍了板,决意将她留在女儿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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