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从此向南无限路
孙元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叔祖父,我去湖北以后,每年能请假两三个月么?因为我不仅要出国考察,还要经常回京看看学校呢!”
“按照惯例,那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老大人语气一转,“你每年回京几个月,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出国,怕是不行了。”
脑袋里灵光一闪,孙元起大致明白了缘由:“皇太后还惦记着我招收留学生的事情,所以才会允许我回京吧?”
老大人微微颔首:“不错!此次宫里之所以同意外放你出去,就是希望你能在湖北再建一所学堂,继续招收外国游学生。庚子国变之后,朝廷答应赔款各国白银足足4万5千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最后本息合计近十万万两。如果你能多办几所学堂、多招收些游学生,于国于民,恩泽不小!你去了湖北,可以考察一下该省的学堂设置,破旧立新,尽力施为。此举不仅张南皮不会掣肘,便是宫里也是喜闻乐见的。只是你要经常给宫里上份折子,免得别人攻讦。”
孙元起听到这里,有些挠头:“写折子啊……”
写奏折对于孙元起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考验。来大清这么些年,孙元起的进步只限于读懂一般的不带标点的古文,拿起毛笔勉强能写几个还算工整的大字。而写奏折需要花团锦簇的骈四俪六,匀圆丰满的蝇头小楷,这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便能奏效的。老大人见了孙元起的墨迹,不止一次地叹息道:“百熙,得空你还是多练练字吧!”平时孙元起都是用钢笔和抄写人员,来应付官场上的信札来往。难道去了湖北,还带着几个学生去当抄写人员不成?
老大人此时反而不烦恼了,和声说道:“百熙,如今你已是从二品的大员,很多事情并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尤其是出京到了地方,事务冗杂,一个人哪能处理得过来?不说提学使,便是普通的知县,都会聘请幕僚,少则二三人,多则十几人。朝廷每年发给你至少六千两的养廉银,还不就是让你找些帮手?
“幕僚可以帮你起草文书、管理账务、考试出题、登记来往信件等,一般选的都是有经验、有功名的士子。尤其像你这种省里负责学务的,最好是选举人出身的。进士倒也可以,只怕人家不肯屈就。
“聘请幕僚,最重要的是和自己合得来,所以老夫就不向你荐举了。放心,不用担心没人来,只怕毛遂自荐和他人推荐的太多,你最后挑花了眼!”
听他这么一说,孙元起只好打消了挖墙脚的念头,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叔祖父,如今我接了这圣旨,能否等到六月底再去赴任?”
因为现在已经四月底了,孙元起想抓点紧,赶紧把大四学生的论文答辩完,自己也好安心去湖北上任。
老大人一拍桌子:“昏话!国家自有制度,接旨之后,十日内出京,三个月内到任,那容你随意更改?在这里吃了午饭,写完谢恩折子后,你赶紧回去收拾。再去吏部取了印信,陛辞之后立马出京!”
只有十天?
孙元起开始感到时间紧迫,学校里面的很多事情还没有交代完呢!从廉子胡同出来,连忙来到学部衙门。衙门原先是奉恩镇国公全荣的府第,学部补偿了一万三千两银子之后,便被征用为日常办公场所。这些日子,张元济、罗振玉、严复等人都是在这里忙碌。
官场里的小道消息传得最快。孙元起进了衙门,便发现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外放的事儿,一路道喜之声不绝。其实这个算不上喜事:毕竟眼看着到手的从二品京官,眨眼间变成了地方官,何来之喜?
张元济等几个人也早已得到消息,见了孙元起便直入主题:“你走后,经世大学未来几年怎么办?”
要知道提学使可是三年一任,在任期间不能随便离职入京。谁能确定三年之后就一定会入京呢?万一再来三年,或者到别的地方继续任职,学校还运不运转了?
听孙元起说每年可以回来几个月,诸人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罗振玉笑道:“这比上几年百熙校长出国还好些,毕竟湖北和京城声气相通,写信电报随时可以联系得上!”
孙元起却说:“敝人略懂物理,对于学校管理却是一窍不通的,只是在学校创始之初,赶骡子上架,勉力出任校长。然而经常一年出国五六个月,甚至更长,学校事务多是委托菊生、叔言两位校长,心中感激之情曷胜!如今又身陷官场,只怕学校的事更无法顾及了,所以我想辞去校长之职——”
话还未说完,几个人齐声惊道“不可”!
张元济说:“国内外学生,皆是先知百熙校长,然后才知经世大学。现今学校刚步入正轨,声名初起,如果你去职,在校学生必然懊悔,以后招生也会受阻。所以为了学校,你决不能辞职!”
罗振玉也说道:“学校如今发展势头正好,最需要局面稳定,百熙你要是辞职,只怕学校会元气大伤!”
孙元起摇摇头:“过了!过了!学校能有今天,是诸位师生一致努力的结果,与我个人何干?再说,我只是辞去校长之职,却依然还是学校的老师,不会妨碍的。”
众人依然不肯,劝了几回,孙元起才收回主意,却对学校领导层略作调整:张元济卸任校务委员会主任,在孙元起离京期间代理校长之职;罗振玉改任校务委员会主任、副校长;严复出任教学委员会主任、副校长。
回到学校,孙元起开始准备出京事宜。这几个月来,因为学部的事儿,孙元起经常住在城里,老赵、老郑则在学校里面忙,倒没有随身跟着。见孙元起回校,两人都赶了过来。
孙元起正在校长室收拾书架上的书刊杂志,见了两人,便招呼道:“老赵、老郑,你们来得正好,赶紧找几个人来,帮我把这些书给搬回去。”
老赵奇道:“老爷,你这是干啥?搬家?”
“是啊,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湖北。这回老爷我可真成了老爷喽!”孙元起一边收拾,一边开玩笑道。
老郑一愣,连忙问道:“老爷,您是得了什么差事?”
“哦,是提学使。”孙元起怕他不明白,又补充道,“类似于以前的学政!”
两人一起出门找人过来帮忙的时候,老赵不解地问:“郑二哥,提学使到底是多大的官啊?”
在老赵的眼里,从皇帝、宰相、尚书往下排,就只有总督、巡抚、知府、知县,其他的官都不在认知范围内。
老郑答道:“听老爷说,这提学使相当于以前的学政,而且听着这个名字也和布政使、按察使差不多,估计是正三品吧?”
“正三品有多大?比知府大多少?有巡抚大么?”老赵继续问。
老郑说:“正三品,比知府大三四级,比巡抚一两级。”
“嚯,不得了了!”老赵惊讶出声,“老爷包准能和老太爷一样,做到宰相!”
“那是!老爷现在可才三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老郑应和道。
忽然老赵一拍大腿:“老爷这去湖北,恐怕至少也得两三年,身边可不能没人照应!不行,不行,俺也得回去收拾一下!”
本来,孙元起只准备带十来个保安赴任的。结果老赵一番眼泪攻势,孙元起只好带上他老两口,景惠、景范却都留在了学校。老郑也主动请缨,孙元起借口家业都还在北京,需要有人照料,才安抚住他。
老大人说幕僚会有人自荐和举荐,孙元起最初还不行,结果刚露出口风,两三天工夫就收到了三四十份类似于“求职简历”的名帖。尤其是在京湖北籍官员在湖广会馆宴请自己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向自己递了一份名帖。除了落魄在京的举人自荐,更多是推荐自己在乡的亲朋好友。在所有收到的名帖中,孙元起只中意一个人:林纾。
林纾是严复推荐的。两人都是福建侯官人,算得上是世交,加上同在京城、都热爱翻译,所以往来密切。说起来,林纾的科举之路还挺坎坷的,他在30岁中举人之后,七次上京参加礼部会试,结果“七上春官,屡试屡败”,自此便绝意仕途,走上文学翻译之路,也因此成就他“译界之王”“译坛泰斗”的美名。
尽管林纾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翻译法国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轰动一时,不过除了博取偌大的名声之外,对他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善,现今依然在京里的五城学堂担任国文教员。
幕僚和雇主,除了一般的雇佣关系之外,更多的是互相协助的朋友关系。尤其是在清代,秀才、举人出身的幕僚,协助雇主处理各种公务,既是为赚取高额的薪金,也是在学习从政的经验。雇主对于这些未来可能成为官员的士子,表示出极大的尊重,毕竟很多人也是这么过来的。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通常二者会以“兄弟”相称。
孙元起接到严复的推荐之后,不敢怠慢,连忙丢下收拾行李的活计,赶到五城学堂拜见林纾。林纾因为翻译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作品,思想上倒不是非常保守,和孙元起聊了一会儿,便欣然接受了孙元起的聘请。当然,每年两千两的白银确实比国文教员的工资高许多。
趁着在城里,孙元起又去吏部衙门领了提学使的印信。一般来说,官印应该是在职务所在地的。新官接到圣旨之后,赶到任所,与前任交接事务,妥当之后才正式交接官印。这个过程还有一个专门的术语,称为“接篆”。不过各省提学使司是刚成立的,官印自然是在吏部了。
孙元起也是第一次见到清朝官印,好奇的紧。出了吏部,便打开印匣,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了几回:和传说中正方形的官印不同,这个铜铸的印章长二寸九分,阔一寸九分,却是个长方形。印文右边两行,用汉文尚方小篆写着“湖北提学使司之印”八个字;左边三行是曲里拐弯的满文,想来也是同样意思。
看毕之后,随手递给身后的老赵。走了十几步,孙元起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过头一看,只见老赵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印匣捧至齐额,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失笑道:“老赵,你把它放怀里揣着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