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承戚把该说的话说了,见冷轩蓉和曾颜良两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一定是碍事了。他们三人一起患难,对冷承戚而言,曾颜良和冷轩蓉虽然还未成亲,但寻常的礼数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几番生死,曾颜良对他们父女二人不离不弃拼死保护,这份心意,任谁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冷承戚虽是文人,却不迂腐,他笑着关照冷轩蓉和曾颜良两句,然后起身叫上了门外的守居守言兄妹,离开了。
整个冷家宅院里依然冷冷清清,他们走了之后,就只剩下了冷轩蓉和曾颜良两人。
烛火摇摇,若是放在寻常,一对男女这样深夜对坐,断然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一同走过这么多的苦难,冷轩蓉和曾颜良早有了深深的默契。他们相依相伴,相扶相守,哪怕如今都有心事,可两人心中的距离,却一点都没有增加。
曾颜良抬头看看冷轩蓉,见她出奇的平静,知道她是要对自己说什么了。曾颜良有些害怕,但男子汉大丈夫,他绝不能让自己有所动摇。曾颜良稳住心神,缓缓开口,先说到,“王爷的办法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但也唯有这样了。轩蓉,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和伯父的。”
冷轩蓉抬起头,眼中带着些许歉疚,“父亲不想让我们再过逃难的苦日子,便委屈颜良大哥了。”
杜亦霖想出来的办法固然是能让曾颜良平安无事,可说到底他是为了自己为了皇上,就连他想方设法让那五先生窦彦东劝说父亲冷承戚在这个危险的时候出头去做丞相,也全是为了他们皇家考虑。现在朝中派系林立,杜亦霖自然想要找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来坐上高位。冷承戚虽然早年有才有德,却也只是个四品侍郎,又曾深陷冤案弃官而逃,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如何能做丞相高位?可杜亦霖和皇上算盘打的极好,只要有不属于任何派系的人出头任职,那么这个人无疑就成了皇上心腹,不管他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之中,皇上却能高枕无忧,同时占下这个高位,腾出手来一点点匡正朝纲。若是以后冷承戚做的好了,皇上自然不会弃了这个对他感恩戴德的心腹,若是做的不好,皇上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把他换下来。冷承戚本来就是个恩科举子出身,背后无权无势,简直就是走这一步棋的最好棋子。
冷轩蓉知道,这些事情连自己一个小姑娘都明白,冷承戚自己更是无比清楚。然而他心中所恨的是当初毁了他一生的安龙义,对于皇上和骁瀚王,冷承戚感恩戴德还来不及。虽然明白其中危险,但冷承戚毕竟是从阎罗殿走过几遭的人了,他一不惧怕强权,二有报国之志。冷轩蓉猜想,当初父亲从子夏巅来到皇城,这其中,必然也有那位前朝隐士张先生的原因。因此父亲可以说是在暗中得了张先生的帮助,再加上一个帝师府的五先生窦彦东,这两股势力,便能成就许多事情了。正因为如此,父亲才敢做出留下的打算。
然而这些事情只怕杜亦霖也是算准了的,他如果只是留下冷承戚,也难免这个人哪天被哪路派系想办法抢走,所以杜亦霖才会把主意打到冷轩蓉和曾颜良身上。这两个人对冷承戚而言举足轻重,杜亦霖深知冷轩蓉是个暗地里的厉鬼,而要死死拴住这厉鬼不出来作乱,唯有先牢牢拴住曾颜良。所以他不惜串通了皇上做一场戏。一边解决了他对安家的最后顾虑,一边也卖给了曾颜良他们一个大大的人情。如此一来,他是巧手的观音广施恩德,而冷家父女加上个曾颜良,就都成了他掌中之物。
冷轩蓉看出来了,曾颜良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她才觉得愧疚,因为颜良大哥早有带着他们远离朝廷喧闹的念头,可如今,他却要为了他们父女,再次面对更险恶的事情了。
然而,曾颜良一把抓住了冷轩蓉的手,双眉紧锁,重重的说,“轩蓉,要是没有你,我曾颜良早就命丧黄泉了,如今我还能守在你的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哪里来的委屈?倒是……倒是……”曾颜良难得的吞吞吐吐,他松开手,低下头,似乎有些丧气,轻声道,“我曾颜良是穷苦出身,没爹没娘,身上又没有什么长处,更没有万贯家财……以前我只知道轩蓉你身世可怜,一心想要给你好日子过,可如今……”
如今冷轩蓉眼看着要成为丞相独女,这是多高的身份。曾颜良这段时间夜不能寐,不是因为安平之临死陷害他,而是因为他见识到了皇城中许多规矩礼数,明白了门第之别。以前他与冷轩蓉再亲近,那也只是患难时的情意,可眼下敌人一个个都死了,冷家也眼看着重新有了门第,他曾颜良摆脱了安家的诬陷之后,便依然是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等局势平稳,若是冷承戚站稳了脚跟,巴结冷承戚的人必然不少,那时王公贵胄、豪门世家,多少公子少爷会来向冷家提亲?到时候……
只是想想这些,曾颜良简直心如刀绞。
冷轩蓉听了曾颜良的话,却一下子想偏了。她心里一缩,顿时害怕起来。
莫非颜良大哥有意离开?
若是平时,冷轩蓉也不至于马上想偏,可今天她心里藏着那些话,最深的恐惧使得她根本没了往日的冷静。
冷轩蓉深深低下头,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曾颜良也低着头,他只怕冷轩蓉再对他笑一下,再说一句挽留的话,如果这样,就真的说明冷轩蓉心中对他已经疏远了。
可许久之后,曾颜良咬牙抬头,却见到冷轩蓉面前桌上晶莹闪烁,仔细看去,竟然是点点水珠映着烛光。
冷轩蓉竟然无声的落泪了。
曾颜良的心,猛地一缩。
“轩蓉……”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的要逼她在这时做个了断么?
曾颜良无比后悔。
然而就在这时,冷轩蓉突然抬起头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泪痕,吸了一下鼻子,开口道,“颜良大哥,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你若信了便是信了,若是不信,便只当我是乱了脑子给你讲了个故事,只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听我讲完。”
曾颜良觉得莫名其妙,这个时候,轩蓉怎么突然想起讲故事来了?
可曾颜良也隐隐感觉到,这故事,只怕是连着冷轩蓉的心呢。
他坐在这里,静静的听着。
冷轩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紧紧的皱起眉头,最终下了决心,一咬牙,睁开眼睛,一开口,声音之中竟带上了一些寒意。
“那一年,我与父亲落难衲岩县已经是两年时间了,父亲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沉迷赌庄,唯有一人时常照顾我们,那便是颜良大哥……”
曾颜良听冷轩蓉突然说起往事,可她脸上,却如同再讲述什么噩梦,冰冷冰冷的。
“……朝廷官银被劫,县衙派人去寻找,最终只找回了身受重伤的颜良大哥一人,梁秋荣生怕朝廷上面怪罪到他头上,便称此人勾结贼匪,上请朝廷判了斩刑。斩刑当日我奋不顾身去法场见了颜良大哥最后一面,却没想到,这成了日后劫难的开始。”
曾颜良惊讶的瞪圆了双眼,他不明白冷轩蓉在说什么,她明明像是在说往昔的事情,可……可为什么她说的与往昔不同?什么斩刑?什么法场?他不是活着?他不是被她救了?她……她在说什么?
“……父亲被赌场的李渡恩害死,陆媒婆又拿着一纸婚书将我抢了去。我被绑着成亲,可入了洞房,却看到床榻上躺着的是一具凉了的尸体。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本以为会命丧于此,却没想到梁秋荣又派人将我捉了回去。他对我严刑拷打百般凌丨虐,为的只是要得到颜良大哥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千遍万遍告诉他,可颜良大哥说让我好好照顾自己,这话却对梁秋荣一点用处都没有。最后梁秋荣无奈,将我送到贺笠靖的身边,这贺笠靖知道许多暗地里的勾当,根本没把我当人看待。我被贺家小姐贺蕊萍当做最卑贱的丫头虐待,贺笠靖却以为我知道什么,只是嘴硬不说,所以一直留了我的性命。后来贺蕊萍嫁给了安平之,我便也随着来到皇城,入了丞相府。”
“父亲留下来的东西都被我藏着,那是唯一保命的东西。安龙义威逼过我,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关键的东西。后来此事被杜亦霖发现,他知道我受尽了苦痛,便利用我在寿宴上给安龙义下毒……”
冷轩蓉一字一颤,说的无比艰难,前世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她强忍着泪水,强忍着在心底翻滚的情感,不敢抬头看曾颜良一眼。
曾颜良越听越是惊讶,越听越是愤怒,他手上的关节都攥的发白,眼中全是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