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能猜到。”胤真吐出一口浊气,抢过刘煜手里的酒壶,狠灌了一口,摆手道,“把食物给他吧,等恢复些体力,拿块绢布让他把知道的内情都写下,再盖上手印。他于我还有些用处,不能让他死了。”
“这些个烂事儿我可不管,叫李卫。”刘煜哼笑,见那土匪蠕虫一样挪到碟子旁去叼肉块,忙一脚将之踹开,没好气的喝骂,“饿了四天,一上来就吃烤肉,想死不成?高姬娉,端一碗粥来,若他稍有不轨便给一刀子,甭客气!”
“哎,知道了!”高姬娉甜笑着答应,往腰间别了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这才盛了一碗粥上去。她的四个弟弟也将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虎视眈眈的在一旁盯着。
李卫看得心尖直颤,暗道以前多纯良多可爱的五个小孩子,自从跟了林公子硬生生被调-教成了小杀星,忒叫人心寒!
胤真下车后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坐回火堆边,徐徐开口道:“我自小过目不忘,天朝所有官员的身世来历,但凡宫中有记录的,但凡我瞟过一眼或听过一耳的,都在这里。”胤真指了指自己脑袋,继续道:“连庚耀,寒门武举出身,十五年前还是一个小小的千总,无意中救下被盗匪围困的葛利一家,也就是时年刚刚赴任的两江总督,得他一路提携,从正六品的芝麻小官做到现今的封疆大吏,这等经历委实太过幸运太过传奇,叫我印象深刻。十几年来他致力于剿灭匪患,也因此屡受提拔,可两江一带的盗匪却日益猖獗。他曾上折子坦言自己剿匪不力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因措辞巧妙言语诙谐,又有父皇亲信葛利的帮衬,不但未受父皇贬斥。反赞誉他勇气可嘉尽忠职守,官位又往上擢升半级。而今前后串联细细寻思我才恍然醒悟,他与那些盗匪恐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胆敢在两江境内对两名皇子出手,这样大的事也只有他才能兜得住。十五年前是连庚耀生命的转折点,也是落鹰千孔岩盗匪崛起的起点,一个官位越升越高,一个势力越做越大,这一切不觉得太过巧合也太过反常了吗?说不定当年葛利一家遇险之事也是他一手策划。”
胤真大饮了一口酒,这才继续述说,“连庚耀向来以拥皇党自居,只听令于父皇,未曾与任何皇子有明面上的往来。这一点他做得很好。没叫人看出半分蛛丝马迹,只可惜……”
“你就直说吧,是你哪个兄弟?”刘煜不耐烦的又踹他一脚。
胤真哈哈笑了,低声道,“这太好猜了。有能力策划并施行这事的,除了时年二十岁已经上朝参政的大皇子还能有谁?十五年前太子十五,还未大婚,仍旧处在父皇的教导监督之下。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几个皇子更是还在上书房读书,完全接触不到外人。且那一年我记得大哥的母妃薨逝,父皇唯恐他伤心过度,曾下旨令他出游散心。他第一站便到得两江。在此盘桓数月方回,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和连庚耀勾搭上的。”
刘煜啧啧喟叹:“竟是大皇子,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啊。”
胤真也叹息道,“我能理解大哥的想法。他是长子,其母又出身江南豪族,这太子之位他也是有资格、有能力坐稳的……连庚耀手握八万兵权。两江大大小小七八十个匪窝皆听落鹰千孔岩号令,整合起来足有十万众。明里暗里加起来便是将近二十万兵权在手,又占据了天朝最富饶肥沃之地,若能再精心操持几年,该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势力?说不定轻轻一弹指。便能叫天朝翻了天去。大哥曾在父皇跟前儿直言‘此生只愿为贤王’?嘿,真真好一个深藏不露的‘贤王’啊!”
刘煜见胤真的表情有些狰狞,便换了个话题,“你是如何疑到王世荣身上去的?听说他是你最信任的谋士。”
“我与王世荣危难中相识。我记得救下他那天,他左胸受了很严重的伤,这里的一块肉活生生被人削掉。杀人的方法何其多,砍一刀,刺一剑皆可,何必还平削一块肉,现在想来,那上面应该刺着象征他身份的黑鹰纹身,那伤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胤真指了指自己心口。
“就因为这个?会不会太牵强了?”刘煜挑眉。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胤真摇头,继续道,“我与老十三此次奉命前来剿匪,本该与连庚耀汇合后再行商谈对阵事宜,然而王世荣却向我献了灵狸之策,叫我与老十三假扮成商队秘密前来落鹰千孔岩探查匪窝。老十三向来喜欢兵行险招,当即便同意了……”
刘煜忍不住插口道,“不与连庚耀汇合岂不正好?否则你们两面受敌,还不得像前几任领兵大将那样被阴死?”
话才出口,刘煜就惊觉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而胤真也哭笑不得的解释道:“非也!若我们与连庚耀汇合后再糟暗算,两位皇子在他护持下殒命,你想想他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武将,能否承受得住父皇的雷霆震怒?届时他的仕途不但毁于一旦,还会祸及九族。反之,我们秘密前来,并没有事先告知于他,若我们出了事,他在父皇面前还可推脱,更甚者,他若灭了落鹰千孔岩替我们报了仇,这等不世之功足够令他入主内阁,封侯拜相。有了左右朝政的力量,他再稍微运作一番,在军队里大肆培植安插自己势力,过个七八年,莫说太子,就连父皇恐怕都要给他背后的主子让位。”
话落停顿片刻,胤真露出一抹苦笑,继续道,“当时我便觉得灵狸之计虽然巧妙,却也因深入敌方腹地,有些太过冒险。然而他抓准了老十三无所畏惧刚愎自用的弱点,竟将他说动了。我拿老十三向来没有办法,亦对他深信不疑,便没有多加阻拦。现在想想,这等贪功冒进的险策与他平日沉稳老辣的作风简直截然相反。直到那天那土匪解开衣襟露出纹身。我才灵光一现,疑到他头上……”
那土匪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全部写下,按了手印,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好日子。没想刘煜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麻药,当即便手脚发软,舌头发木,莫说跑路,连话都吐不出,活脱脱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一行人跟着淮-安知府继续上路,眼见着离淮-安越来越远,反倒离金陵越来越近,绕了一个大圈竟又绕回去了。
虽说自己与淮-安知府的关系很隐秘,除了几名心腹无人知晓。但胤真一直未提坦露身份的事,只不远不近的跟着。车队里有人离开去投亲,有人本就欲往金陵,故而一直尾随,还有人不断加入进来。倒没引起旁人注意。
这日,车队停在一处驿站,再往前走一百里便能入金陵城。驿站外搭满了简陋的棚屋用来安置灾民。看见车队,灾民本欲一窝蜂涌上来乞讨,迎头撞上开路的衙役,连忙躲闪。他们被看守金陵城的官兵驱赶过,射杀过。早怕了。
淮-安知府自己掏腰包从粮商那里购有几车米粮,见此情景连忙吩咐仆役们架锅熬粥,让这些人吃一顿饱饭。跟随他一块儿赶路的行商纷纷慷慨解囊。刘煜也从包裹里摸出一小袋大米交给高姬娉,让她捐出去。
吃过饭,李卫叼着牙签出去探查情况。淮-安知府设立的粥棚前密密麻麻挤满了灾民。领到粥的连忙抱紧粥碗退出去,躲在无人的角落大口吞食。喝完了继续回去挤,指望能再领一碗。
路过一处角落,只见两个身强体壮的灾民正试图从一个身形佝偻的老汉手里抢粥,李卫正欲拔刀相助,一名体格更为壮硕。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箭步上前,将两人揍得嗷嗷直叫,口里恶声恶气的喝骂道,“小子有种,竟敢欺负我爹?!想死了是吗,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们!”话落又是一顿暴打。
李卫闻言僵立当场,不为他残暴的行为,只为他熟悉的声线。心脏噗咚噗咚狂跳,李卫连忙隐入暗处,见那壮汉扶着他老爹回棚屋里躺下,一躺就是大半个时辰,天都黑了也不见起。正当李卫耐心渐失,想上前一探究竟的时候,那壮汉起来了,一边解裤带一边朝小树林走去。李卫立即跟上。
壮汉行至一棵树下,低着头仿似在小解,然而李卫刚一靠近,他便猛然转身,手里握着一把寒光烁烁的砍刀朝要害处劈来。
好在李卫早有防备,立即举起柴刀格挡,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十几招,越打越觉得熟悉,不由双双罢手,各自退开三步,异口同声的低喊,“于秀(李卫)?”
“幸好你出声的快,否则脑袋就掉了。”从李卫背后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低沉男音。
李卫悚然而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脖子上竟架着一把弯刀,只要身后那人轻轻一划拉,他就会血溅三尺,命丧当场。在他认识的人中有如此鬼魅身手的,除了有“武王”之称的十三皇子义亲王胤翔,还能是谁?
“十,十三爷,您悠着点,我主子还等着我回去呢!”李卫结结巴巴开口。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胤翔,他放下刀嗤笑,“我就知道四哥死不了!他在哪儿?带我去见!”边说边将背上垫的厚厚一层棉絮-抽-出来,褪去佝偻老汉的模样,显出高大健硕的身形。
“王爷就在驿站里,您跟我来。”李卫摸摸凉飕飕的脖子,低语道。
“你等会儿,我还要带些东西。”胤翔话落,与自己的侍卫统领于秀飞快离开,片刻后各自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过来。
“王世荣?”李卫迟疑开口,“十三爷您为何抓他?可是发现了他与盗匪勾结的罪证?”
“哼,我在山上遇见他时他带着一小队人马,快要饿死了,求我去救四哥。这次军营里有人叛反,我的人绝对没问题,那便是四哥的问题了,便把那队人马全杀了,这个留下审问。我早就看这阴阳怪气的酸儒不顺眼,我说他有问题便是有,还要什么罪证?”
也就是说。您老打算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咯?不过,这次还真让您歪打正着了!李卫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指着于秀肩上的人问道。“这人又是谁?”
“他见于秀凶悍,想撺掇于秀上山为寇,我便把他擒了,打算严刑拷打问些内情出来。说不定他正是落鹰千孔岩的土匪。”胤翔一边说一边将肩上的王世荣扔到李卫背上。
李卫连忙接住,暗道十三爷您真行啊,竟又叫您歪打正着了!这样一想,终于明白从“林煜”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子熟悉劲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林公子与十三爷的行事手法简直如出一辙,忒邪肆恣睢,忒横行霸道!混世魔王一来来一双,叫旁人还怎么活啊?
李卫心中哀叹。脚下却十分利索,带着两人从后门绕进驿站,悄悄潜入胤真房中。
几人还未靠近房门,刘煜便已察觉脚步有异,悄悄将手置于腰间的柴刀上。胤真反应慢了几拍,正待戒备的时候李卫已推门而入,低声道,“爷,您看看这是谁?”两个十分高大壮硕的身影从他背后缓缓走出。
因双方都易了容,一个皮肤涂黑,极具威势的凤目被粘成了三角眼。显得精明又猥琐;一个头发染白,戴了满是皱纹的人皮面具。乍一看双方都觉得陌生,然而视线一碰,便从熟悉的眼眸中读出了彼此身份。
“四哥,你果然没死!”白发老翁上前几步,哼笑道。
“你也没死。”胤真做了个失望的表情。
胤真身高足有八尺。与白发老翁站在一处竟还矮他半个脑袋,结实的身材也被衬的单薄瘦弱。刘煜将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放下,大概猜到了此人身份。当朝十三皇子义亲王,人称“武王”的天朝第一猛将胤翔。除了杀人如麻的他,谁还能带来如此浓郁的血腥气?
刘煜的眼色暗了暗。之前胤真和李卫的实力不济,他无法估算出自己在这个上千世界中的战力排位,如今有了胤翔这个举世闻名的顶尖高手做参照,他发觉自己似乎还没有在这个世界横行的资格。看来日后为人还需低调,尽量遵循这方上千世界的规矩习性来行事……
胤翔指了指立在自家兄弟身后的高姬娉五姐弟和一名半大少年,问道,“他们是?”
“这位是林煜兄弟,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庶子。我们半道遇上,多亏他救助才有幸逃脱。这五个孩子也是半路遇上的,因爹娘都已亡故,便收留了他们。”胤真简单介绍。
胤翔对这些小人物没兴趣,也不觉得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能对自家兄弟有多大帮助,因心中存了许多事,当即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胤翔的脾气相当阴晴不定,这会儿对你笑得亲和,下一秒便能拿刀将你剁成肉酱。刘煜本人亦是如此,故而更知道对这样的人得敬而远之,也不多话,低垂着脑袋与五个孩子退出,顺便拉紧房门。
胤真见刘煜乖乖离开,心下暗松口气,这才倒了杯茶,温声道,“坐吧,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忒痛快!若不是为了找你,我现在还在落鹰千孔岩里跟他们耍呢!”胤翔边说边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颜,与胤真七分相似的五官,斜飞入鬓的修长眉宇之间有一个“川”字形的血红印记,更显得他坚硬、严苛、冷酷、霸气昭彰。他大马金刀一坐,浑身的戾气便止不住的流泻而出,竟比窗外的寒风更瘆人。
胤真早已习惯这等气势,将茶杯推到他手边,见李卫跟于秀粗鲁的扔掉肩上的人,不由定睛看过去,脸色冷了冷,“王世荣?我正要找他呢,没想落到你手上。”
“我在山里遇见他,带着一小队人马说要去救你。我当即把所有人都砍了,想着这灵狸之计乃他所出,没准儿能问出一些内情,便把他独个儿留下。”胤翔漫不经心的道。
“你就那么肯定他是奸细?”胤真挑眉。
“我说他是他就是,不是也是。主子都死了,他焉有资格独活?审不出东西便送他下去陪你。”
“我不需要他陪。”胤真心中万分膈应。
胤翔大方挥手,“你喜欢哪个姬妾?我把她们一并送下去?”
胤真扶额,一字一句强调道,“老十三,我还活着。”话落斟酌片刻,将自己这些日子查到的情况一一跟他细说了。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后胤翔才喟叹,“老大好心性,好手段!当真深藏不露!太子跟他一比,那简直是个脓包!”一时想起什么,又哈哈笑起来,抚掌道,“你有所不知,这些天连庚耀也带着大批人马在落鹰千孔岩里搜寻我的踪迹。当时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因还没玩够,几次都伏在暗处看他远走。现在想来真是有趣!我在落鹰千孔岩还留了一部分人马,这会儿正带着他们满山绕呢!不杀了我,老大约莫会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人多了去了。”胤真冷笑,低声问道,“你可从王世荣嘴里审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