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灯晕下,唐逸伏在书桌上挥笔疾书,这是镇政府分配给他的宿舍,布置有些简陋,唯一的电器是电视柜上那台14寸的彩色电视,90年代初,彩色电视也慢慢进入了北方农村,不过还是少数人的奢侈品,大多数农村家庭还停留在黑白电视阶段。
唐逸正在写着《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经济改革的得与失》,准备几个月后派上用场,这是他准备工作的重中之重,绞尽脑汁也要作好的文章。
“铃铃铃”,床头柜上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本来镇领导的宿舍是没有电话的,是唐逸自己掏钱安装的。
唐逸放下钢笔,揉了揉稍微有些酸麻的胳膊,走到床边接起了电话,话筒里传来温和的女子声音:“小逸?”
“妈?”唐逸心里突然一阵激动,这声“妈”脱口而出,是那么的自然。甚至他自己都有些诧异,仿佛对女人的感情顷刻间已经从过去的特别尊重的奶奶转变为现在亲切的母亲,或许,是自己真的已经和养父的身体融为一体了吧?
“小逸,是我,你还好吧?怎么样?工作辛苦不?”女人的声音有些激动,她是唐逸养父的母亲萧金华,唐逸养父的父亲在越战中牺牲,儿子又被老太爷接到身边抚育,萧金华百无聊赖下拿了美国的绿卡,在美国开起了一家小公司作为精神的寄托,不过在那另一个时空里,唐逸养父脱离家族后,她还是结束了美国那家小公司的业务,赶回国内陪着唐逸一家生活,开导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巾帼,干妈的成长也和她的熏陶脱离不了干系。
唐逸听着她柔和的话,嗓子有些发苦,眼睛热热的,但他还是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妈,我很好,你呢?”
“我也过得很好,这边的生活条件比国内强多了!你不用担心我。”
“小逸,老爷子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最近表现很不错!”萧金华的声音透出一丝骄傲,虽然老太爷对她跑去美国开公司很有些不满,萧金华看起来好像也不在乎老太爷似的,但在唐家人心中,谁又不为得到老太爷的几句夸奖而引以为荣呢?
唐逸怔了一下,这才知道老太爷表面上对自己不闻不问,但自己的一举一动只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想来他对自己在李文和案里的表现还算满意,竟然破天荒给母亲去了电话。
话筒里萧金华又笑起来:“小逸,你要努力啊,我在唐家能不能扬眉吐气可全指望你了!”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怎么都感觉有些母以子贵的味道,唐逸知道,她其实还是很在乎在唐家的地位的。
“妈,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唉,小公司,赚不了几个钱,这边消费又高,怎么?指望老妈给你赚大钱养老?”萧金华娇笑起来,话是这么说,唐逸却知道她做生意很有自己的一套,生意应该做得不错。
“妈,你是作贸易的是不是?”唐逸看着墙上的日历,突然心中一动。
“咦,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公司了?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政治,要下海来陪我?告诉你,别再跟我提你那没出息的想法!”萧金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其实也是警醒唐逸。
“不是。”唐逸看着日历,考虑了好久,终于下了决心,问道:“我问你个事儿,你对伊拉克局势怎么看?”
“唉,我说,宝贝儿子,我打这个越洋电话可不是想和你讨论政治形势的,傻儿子,知道一分钟多少钱吗?”萧金华咯咯笑着,从小她就喜欢逗弄这个有些憨厚的儿子。
唐逸无奈的挠着头,却还是得说下去:“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这些天分析了一下,我觉得海湾战争肯定会爆发,而且联合国部队很快就会获得胜利,甚至损失不了几个士兵,不知道我的分析对你的贸易生意有没有什么用处。”
萧金华咯咯的娇笑声嘎然而止,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是认真的?”声音很郑重。
“是认真的,而且我觉得,不出几个月,苏联很可能会解体。“唐逸的话放在当时可是惊世骇俗,就是最激进的西方学者,也没有会预见到苏联的崩溃就在眼前。至于伊拉克战争,更没有人想到波斯湾霸主,号称当时第三军事强国的伊拉克,在美国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从第一次海湾战争起,共和国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这才加快了科技强军的步伐。
萧金华沉默了好久,才慢慢道:“如果你的分析都是准确的,那美国市场,国际市场的贸易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油价格,黄金价格都会受到剧烈的冲击。不过儿子,你……唉……”她最后叹口气,明显觉得唐逸的分析太过天方夜谭,心里隐隐觉得,好像儿子真的不是从政的材料。
唐逸说完也有些后悔,忙笑着圆场:“当然,这些都是我胡乱分析的,您也别当真,更别和别人说哦!”
萧金华笑了起来:“怎么?怕说出去别人笑话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不过儿子,你要有自信,不管别人信不信,妈都相信你!”
唐逸心中一暖,轻轻点了点头,又和她聊了几句闲话,这才放下了电话。
……
县政府宽大的会议室里,围着圆桌黑压压坐了二三十号人,正在召开延山县县委扩大会议,县党委成员,各镇党委书记,镇长列席。
唐逸坐在靠窗的一角,旁边是永远脸色阴沉沉的柳大忠,唐逸看着手里的中央红头文件《经济体制改革“八五”纲要和十年规划》,听着众人的唇枪舌剑,心里沉甸甸的。
会议之前,县长程建军专门找唐逸谈了话,当时他满脸喜色的拿着这份中央下达的红头文件,吩咐唐逸要仔细领会这份文件的精神,唐逸当时就知道,程建军要借这次学习中央精神的扩大会议向萧日发难,消弱保守思想的影响。
果然会议没开始多久,就充满了火药的味道,宣传部长首先发难,认为延山县的改革陷入了停滞状态,和中央的精神明显不符,这和党委工作的失误是分不开的,至于党委的责任谁来负责,那自然不言而喻。
现在正在发言的是程建军,他慷慨激昂的历数改革开放起来延山县取得的成果,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最后慢慢讲到了现在延山县改革遇到的阻力,越说越是激动,挥舞着手臂道:“同志们!总书记在刚刚视察上海浦东时作了重要讲话,上海人民的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步子要再快一点!可是反观我们延山,不但没有将改革深化下去的动作,反而有渐渐倒退的趋势,同志们,我很痛心啊!作为县长,我承认我工作有失误,我在这里作检讨!”
会场里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凝重,这时候面无表情的萧日慢慢将话筒移到了自己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怎么?瓜娃子想造我的反?告诉你小子!老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被人造反!”
“噗”唐逸嘴里的茶水喷了一桌,他做梦也没想到萧日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他可是县委书记啊,私底下也就罢了,在县委扩大会议上竟然说话这么……直白,这可真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建军同志,你说得这些都有道理,但我想反问你一句,请问你,如何将改革深入进行下去,如何保证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不会被破坏?如何确定你走的路线是正确的?如何确保咱们延山县不会被和平演变?难道东欧的同志们当初进行改革的时候都不如你程建军聪明?”萧日洪钟似的大嗓门异常响亮,从他一说话,那些窃窃私语的县委成员都停止了议论,一个个正襟危坐起来,看得出,他的威信很高,许多领导甚至对他可以用惧怕来形容。
程建军被萧日的反问问得张嘴结舌,茫然四顾,那些会前信誓旦旦的“战友”一个个正襟危坐,竟然没一个站起来声援自己。
“同志们,我也很痛心啊!”萧日挥动着大手,“我痛心的是一些人有意见不按正常渠道走,不顾组织原则,拉帮结派,在会议中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萧日越说越气,突然狠狠一拍桌子:“娘的!如果是当年我的兵早毙了他!”桌上茶杯“叮当”乱响,会场上人人噤若寒蝉。
“萧书记,我想说几句。”就在萧日大光其火的时候,唐逸举起了手。萧日却理也没理,自顾自说下去:“我很同意党的文件精神,但这个改革怎么搞下去,咱们要谨慎嘛!东欧就是咱们的前车之鉴嘛!”
唐逸蹙起眉头,拿起靠近身边的话筒,不小心将话筒口对准了扩音器,麦克风发出尖锐的长鸣,会场里众人全部愕然看向他,萧日也有些错愕。
唐逸扭转话筒,长鸣消失,不等萧日训斥,唐逸已经开口道:“萧书记,我要说几句,刚才您说的很对,组织原则不能被破坏,但组织原则是什么?党的生活怎样才是健康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党的生活的最高原则就是民主集中制,而不是一言堂!既然我被允许列席了这个会议,就有发言的权力,您不能剥夺我的权力!”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唐逸,谁也想不到唐逸,这个年轻的镇书记会直言不讳的顶撞萧日,就算程建军,方才发言也是拐弯抹角的,不敢直接点萧日的名。
萧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小子!敢向我放炮!行,你说,我听听,听听你这娃娃那酸溜溜的理论。”说着慢慢靠回座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唐逸不理萧日的讥讽,继续道:“刚才萧书记提到东欧的和平演变,据我知道,东欧的文化圈就属于传统的西方文化,只不过苏联用武力强行将社会主义加诸到他们头上,和咱们不同,我们的历史历来是家天下的历史,小农经济的历史,和西方的哲学属于两个范畴,所以如果西方想要以东欧模式来同化,腐蚀咱们,那必定会遭到可耻的失败!”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咱们的党就可以安心睡大觉,认为万年无忧,那就是本本主义了,就是书记您说的酸溜溜的理论。”
会场里轻轻响起善意的笑声,凝重的气氛被冲淡不少。
唐逸又接着道:“我同样认为,现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防止和平演变是工作的重中之重,但这和深化改革并不矛盾!就好像,您和程县长,一个党,一个政,如果将咱们比作一个大家庭的话,你们俩就一个是爹,一个是娘,而并不是矛盾对立的双方,你们相亲相爱咱们的大家庭才能兴旺发达嘛!如果爹和娘每天都在拌嘴,咱们的大家庭能有好日子过吗?当然,有意见在会议上提,不搞阴风是对的,床头打架床尾和,说明咱们的组织生活还是很健康的!”
会场里又是一阵哄笑,萧日也微笑点头,拿过话筒插话道:“那你的定位是什么?是不是大家庭里胡搅合的毛孩子?”众人都大笑起来,程建军脸色也开朗不少。
唐逸也不理他这茬,接着道:“关于深化改革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中央下达的文件精神我也看了不少,没有一份文件认为它们是矛盾的,总书记也说过,现在咱们是摸石头过河,可能会走错路,但不能因为怕走错路就不走路,那更加要不得。”
听到唐逸渐渐话锋转向支持程建军,萧日脸色又慢慢严肃起来,唐逸却又接着道:“但是,少走错路,少走弯路才是正确的态度,那么怎样才能少走错路,少走弯路呢?我觉得萧书记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对任何改革的提议都是反复审核,谨慎对待。这不是在阻碍改革,相反,我认为咱们进行改革就要有这种态度,只有萧书记这样挑错的人多了,咱们进行改革时才会将方方面面可能犯的错误压低在最小范围,防微杜渐,才是少走弯路的最佳办法!”
在场的人纷纷点头,均觉得唐逸的话有几分道理,程建军趁机拿起了话筒:“小唐说的不错,今天开会的议题除了领会中央文件精神以外,就是总结咱们延山县改革的经验教训,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以及讨论如何将改革深入进行下去!”他说完长吁口气,总算圆了场,要不是唐逸这篇长篇大论,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
接下来的会议就轻松多了,讨论中央的文件精神,进行深化改革的讨论,散场时这些镇书记都和唐逸客套的握手寒暄后才离去,人人看唐逸时神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都觉得这个年轻的书记很有一套,不是池中之物,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心里有些不齿,不过是酸秀才罢了,说起理论一套一套的,胡乱搅合一通,实际工作起来没准儿就是个菜儿。但不管怎么想,对唐逸的态度却都起了变化,再不是那时候以为他不过是下基层镀金的一个毛孩子。
程建军经过唐逸身边的时候重重拍了拍唐逸的肩,嘴上善意的微笑无疑是对唐逸最大的肯定。
萧日慢条斯理走到唐逸身边时微微停下脚步,点点头道:“你这娃儿还不错,送你一句话,别做官油子,两边讨好最后两边都落不了好!”
唐逸笑笑没有说话,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标准,却不是像萧日想得那样准备作什么官场万金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