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朝城门驶去,崔绎一边给持盈搓手取暖,一边不时偷瞟她脸色。
持盈忍不住笑起来:“看什么呢,想说什么就说。”
崔绎便问:“你之前说的什么红花,什么本来就没有,究竟是何意?”
持盈无奈一笑:“就知道你肯定想问这个。”呼出一口白气,打了个寒颤,崔绎又将她搂得更紧了:“很快就出城了,出去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捂着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姜汤?”持盈微微一愕,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崔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样?”
持盈抿唇莞尔,道:“你不提姜汤我还想不起来,我被太后的人带到延寿宫以后,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衣,脚也光着,宫女带我去换衣服的时候,有个御医来给我号脉,我当时以为是太后怕我染了风寒,过了病气给她,其实不是,太后多半是要知道我肚子里有没有货。”
崔绎呆了呆,马上反应过来了:“太后以为你怀孕了?”
持盈点点头:“这事真是三岁死了娘,说起来话太长,一会儿我再给你解释。御医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回禀太后说我已有身孕,于是太后就对我百般关照,皇上来提人,她也不放,还说要收我做义女。”
崔绎嘴角抽搐,半天挤出一句:“荣家的女人个个都是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的,突然对你这么好,一定有阴谋。”
持盈大笑:“怎么你也这么说?皇上叫我去也是为了说这个。”崔绎悻悻地答道:“母妃在世时警告我要小心太后,说荣家的女人杀父杀夫什么都干得出来,对我一个前皇后的儿子更不会手下留情。”
“太妃的话是对的,皇上刚和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指责他不该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但当他赐我红花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太后想做什么了,”持盈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崔绎,“太后想弑君。”
崔绎大惊,险些叫出声来,幸亏持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崔绎眼里满是不相信,拨开她的手,竭力压低嗓门道:“这不可能!皇上是她唯一的儿子,杀了皇上她这个太后之位还怎么坐?你一定是搞错了。”
持盈缓缓摇头:“我一开始没想到这一点,正是因为和你一样,觉得这绝无可能,但是王爷,你觉得荣氏做了太后就满足了吗?”
崔绎闻言眯起了眼,沉默一阵,惊诧地反问:“难道她还想做女帝?”
持盈笑道:“那倒是不至于,我这么说,你就懂了。假设我答应了做她义女,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把皇上和你都杀了,她打算怎么做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以她的头脑和胆魄,绝对做得到,说不定只需要虚构一场两败俱伤的政变。到那时,先帝的七个儿子,从长子到老四,有才能的全死绝了,老五和老六已经被逐出了京城,老七下落不明,这个时候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是谁呢?”
崔绎马上回答:“皇兄有一个儿子,虽然是侧室所生,但却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是的,但是不止是他,除了皇上的儿子,活着的五王爷六王爷都有资格,不光是他们俩,就连已经死去的三王爷和四王爷,他们的儿子也是龙血后裔,只要有人愿意,他们就能做皇帝。”
崔绎口张开,表情僵住,显然是明白过来了。持盈叹息道:“所以太后的打算,是让你和我的儿子做皇帝,为何不是皇上的儿子?原因很简单,娘家的关系撇不清,那位妃子不会心甘情愿做太后的棋子,而我不一样,只要你死了,长孙家亡了,我要想苟活下去,就只能依附于她,哪怕我想反抗,手里也没有任何力量,说不定不等新帝断奶,我也会命丧黄泉,到时候她就是这个皇宫里地位最高的人,谁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崔绎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她……她为了独揽大权,连亲儿子也能杀?”
持盈敛下眼来说道:“我想多半是皇上先不仁,所以太后也不义,皇上的狠每一分都得自太后的亲传,他们母子表面上是联盟,水下说不定早就想置对方于死地了。”
崔绎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对,脑袋里纠结了半天,磕磕绊绊地问:“可是,若他想做太皇太后,最合适的人选难道不该是皇后的孩子?既名正言顺,又有她的一线血脉,况且皇后就在宫里,杀皇后不比杀你简单?”
持盈眨眨眼看他:“可是皇后生不出孩子来了。”
崔绎:“……”
持盈正要继续解释,马车一晃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守城士兵的吆喝声:“什么人!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二人立刻噤声,翟让跳下车辕,对前来盘问的人拱了拱手:“几位军爷辛苦了,小的这也是替人跑路,戴将军的那姑爷家里出了点事,好像是挺大的事,得连夜赶回去,这不就来麻烦几位军爷了吗?军爷行个方便,这是一点小意思,守夜辛苦,喝点酒暖暖身子。”
守城士兵早接到戴将军的传令,知道他女儿女婿今晚要出城,又收了翟让的银子,就吆喝着开了城门,坐在车厢里的持盈肩膀一垮,放松下来,冲崔绎点了个头——戴将军果然可靠。
崔绎嘴角勾了勾,正有些自得,刚走了没多远的马车忽然又被叫停了:“等一下!”
车上三人心里齐齐一咯噔,都想这又是哪儿杀出的程咬金。
城墙上匆匆走下来一个人,翟让的脸一下就白了,嘴唇嚅动几下,艰难地开口:“郭、郭大人……”
崔绎一头雾水,这个什么郭大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这么晚了怎么会在城门口,戴将军都交代过放人了,他是多大来头,竟敢阻拦?
持盈也是疑惑不已,她在脑袋里把已知的所有姓郭的人全部划拉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符合条件的,这人还能凭空冒出来不成。
这个郭大人正是崔颉身边的中年胖子,对于长孙泰所说的“崔绎半路折返”的话,他是不信的,武王妃身陷宫中,武王必然会冒险入城来救,所以他加强了城防的同时,自己也不辞辛劳地在几道城门间来回巡视,几天下来都太平无事,但他丝毫不松懈,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翟让是认得他的,当即便出了一身汗,说话也不利索了,郭姓男子笑眯眯地走下城门,同他打招呼:“翟公子,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
“我、我……草民……有点、有点急事……”翟让磕磕巴巴地说不出句完整话,坐在车厢里的崔绎和持盈都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这墙头草风向一变又出卖他们一回。
郭姓男子“哦”地一声,意味深长,背着手围着马车绕了一圈,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车厢。车内崔绎一手搂着持盈,一手去怀里摸暗器,被持盈察觉到,死死按住,做口型——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们就出不去了。
翟让脑门上一层层冒出汗珠,郭姓男子道:“这车里坐的是谁啊?”
持盈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翟让明显是在犹豫要不要坦白,这读书人果真是胆小没主见,虽然也怪不得他,但心里急啊!
“我道是谁拦住了马车,原来是郭大人。”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救兵到了。
戴将军一身甲胄,大红的披风在身后飞扬,带着一队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粗声粗气地问:“郭大人要搜车?”
郭姓男子陪着笑拱手:“不敢,只是恰好看到有车半夜出城,觉得蹊跷,拦下来一看,竟然是翟老弟,就多聊了几句。”
戴将军哼地发出一声不满的鼻音,指着马车道:“车厢里坐的是老夫的女儿和女婿,婆家出了点事,需要连夜赶回去,怎么,不可以吗?”
郭姓男子又笑道:“可以,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郭某奉皇上之命严查进出之人,还请戴将军行个方便,让里面的人出来给在下看上一眼,只要不是皇上要抓的人,随时可以出城。”
戴将军顿时大怒到:“郭子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老夫窝藏朝廷钦犯,欺君罔上吗?”
车内持盈骤然大惊——郭子偃!原来是他!难怪自己挖空脑袋都想不出来,原来他没死!
郭茂,字子偃,五皇子崔泓帐中谋士,因嫌弃崔泓胸无大志,有意投奔崔绎,却被崔颉抢先杀死,放在前世,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怪不得她怎么都想不到。
持盈还记得当初郭茂的死在朝中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崔颉很是烦恼了一段时间。
郭茂其人,为人处世十分圆滑,借着崔泓这块踏板,与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搭上了关系,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处处都讨好。可惜他的主子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除了吃喝嫖赌啥也不会,最后还被丧家犬一样赶出了京城。
而郭茂当初会选择这样一个主子,持盈认为多半因为崔泓的母舅家背景特殊——到崔泓母妃这里,已经是家里第四个嫁进皇家的女子了,这样的天然优势,让郭茂错判了局面,觉得有外戚撑腰的崔泓应该能力挫群雄登上皇位,尽管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他也没有立刻倒戈别家,而是利用崔泓的优势,把该赚的人脉都赚了才走。
这本是一个有心投靠己方阵营的人,却不想阴差阳错地成了敌人,从前的郭茂只展示出了过人的交际手腕,有多少才华持盈并不清楚,但从这一世的经历上来看,山简失信于崔颉后,后续的种种布局,应该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两次请君入瓮,无一不显示出郭茂在用计上的自信,这绝对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不敢,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为人臣子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戴将军想必也能够体谅。”郭茂口气还算礼貌温和,但态度却十分坚决,双方在城门口僵持不下。
戴将军一时拿他没辙,只能鼓起眼睛瞪着他。
翟让手里的缰绳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人,口中高喊:“郭大人!定华门前拦住一辆马车,车上一男一女遮遮掩掩,行迹鬼祟,请大人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