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正想着近来京城一片太平,没什么事给谢永去做,结果没过几天,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步入腊月,年关将至,寻常百姓家尚且要做一年盘点,更别说朝廷,户部汇总了过去一年的钱粮收支后,向中书、门下二省提出了来年的国库开支计划,大方向上得到了一致认可,然而准备上奏建元帝时,却被崔颉拦住了。
崔颉以“兵者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为由,要求削减来年的军费开支,同时解散近两成的府兵,令其返乡耕种,以充实国库。
当户部侍郎问起那假如来年要对北狄用兵又该怎么办时,崔颉一语惊满座:“我已同父皇商议过,接下来五到十年内不会主动对北狄用兵,力求议和,以保证南方各州郡不再出现饿殍遍野的情形。
回望历朝历代,无不是在民不聊生中废旧立新,天下初平时帝王要做的作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安抚民心,休养生息,大楚也是一样,身为储君,崔颉的决定自然有其高瞻远瞩性。
然而这对于崔绎来说,却不啻一道晴天霹雳。
削减军费了,拿什么喂饱东西两大营中几万的将士?这不摆明了在和他过不去吗?!自己都放弃了嫡长子之位、太子之位,连皇位都拱手让给他了,他还想怎的,连将军也不让他当了?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刚一听到风声,崔绎瞬间热血上脑,差点提着画戟冲进宫去找崔颉讨说法,还是曹迁苦苦相劝,都给他跪下了,才将人给稳住,然后紧急丢给持盈去冷却。
持盈正在家里和程奉仪闲聊,一听下人禀报说王爷暴跳如雷地回来了,马上送走程奉仪以免她遭池鱼之殃,然后命小秋去通知百里赞,以百里赞的心智,当不需要自己安排何时出面,他自有分寸。
又想到谢永,持盈犹豫了下,自己倒是答应过会让他在王府中发挥作用,但目前自己对他了解太少,崔绎为何发火也还未知,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妙。
“……把谢公子也叫上吧,让他跟着先生,别急慌慌地就冲进来。”
小秋答应着刚出门,崔绎就气呼呼地进了院子,持盈披上貂裘迎出门去,笑着问:“王爷又怎么不开心了?”说着将手里的暖炉递过去。
崔绎挡了回来:“不冷,你抱着,别着凉了。”一张脸黑得可以,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直冲进屋里,抓起一个花瓶就往地上砸。
锵的一声巨响,持盈还在院子里都给吓得一哆嗦,忙问曹迁:“王爷这是怎么了?”
曹迁叹气,把削减军费开支的传闻给持盈说了,持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王爷太冲动,幸亏有曹将军拦着,我去劝劝王爷,天气这么冷,曹将军也坐下喝点热茶,等吃过了晚饭再走吧。”曹迁尚未娶妻,回去也是冰锅冷灶,也就答应下来,自跟着丫鬟去喝茶了。
小秋从偏院赶回来,搀着持盈走进屋里,见那一地碎片,忍不住说:“王爷生气了也别摔东西呀,吓着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小秋!”持盈赶紧制止,生怕她火上浇油,一个不小心成了崔绎的出气筒。
但崔绎怒归怒,还没有失去理智,听了小秋的话,人反而冷静下来了,摆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碎片扫了,其余人都出去。”
丫鬟们打扫干净后就都退了出去,崔绎坐在将军榻上生闷气,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持盈忍俊不禁,道:“王爷以后可不能这样,生的是外人的气,摔的可是自家的东西,多不划算啊。”
崔绎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拍拍身边:“过来。”
持盈上前去与他并肩坐着,崔绎摸摸她的手,皱起眉:“手怎么这么冷?”
“是王爷的手太烫了,”持盈翻过掌心握着他的手,笑道,“习武的人都不怕冷吗?”
崔绎五指粗长,摩挲着掌心里那只纤纤葇荑,半晌,心情稍微好了点,说:“太子来年要削减军费。”
持盈略感惊讶:“哦?怎么个减法?”
崔绎将听到的情况简要给她说了,边忿忿地骂:“我事事避着他让着他,他还不肯罢休,非要我连将军也做不成,卷铺盖滚出京城他才满意吗!”
院中,百里赞稍慢了一步,匆匆赶来,见谢永想也不想就要抬步绕过影壁,连忙拉住他:“别忙进去,现在不是时候。”
屋内,持盈笑着安抚:“王爷先别生气,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太子殿下此举对王爷确实不利,但皇上却同意了,王爷觉得这是为何?”
崔绎一肚子气,根本懒得动脑筋:“这还用问?他是太子,以后坐龙椅的是他,父皇自然是听他的了,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儿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持盈摇了摇头,慢声细语地道:“倒未必是这样,只能说太子殿下善于粉饰自己原本的目的,就好比在鱼腹中藏匕首,呈给皇上的是鱼,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自然就接受了,至于匕首要暗算的是谁,皇上或许不知道,也或许知道了也没奈何。”
崔绎表情迟钝地看着她,脑袋里面打结,扯了半天没扯开,不由烦躁道:“什么鱼了匕首了的,七拐八绕半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持盈笑了笑:“是我口拙说不清楚,不如叫先生和谢公子来给王爷参详参详?”
“百里赞倒也罢了,姓谢那小子叫来干什么?”在崔绎眼里,谢永就是个吃白饭不做事的,除了替谢玉婵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好像也没看出有什么本事。
持盈解释道:“集思广益不是吗?人多,想到的东西也多,或者把曹将军也叫来?今天天气冷,我叫厨房炖了羊肉,也留曹将军在府上用饭了。”
崔绎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转头叫来丫鬟,吩咐道:“去偏院把百里赞和谢永都叫过来。”
丫鬟过来传话,百里赞答应着却不立刻出去,谢永不禁又问:“刚才先生说不是时候,现在王爷传我们了,难道仍然不是时候?”
百里赞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摆手:“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谢永只得郁闷地跟着,不时地伸头张望,好像生怕去晚了崔绎迁怒到自己头上。
过了没一会儿,主屋的门又开了,小秋跑出来,到他们跟前飞快地低声说:“太子要减军费,王爷十分不满,夫人请二位想想要如何应对。”
“多谢姑娘。”百里赞拱手谢过,小秋又跑去厨房看菜了。
谢永目瞪口呆,半天才问:“夫人常这样叫丫鬟递出话来给先生?”
百里赞失笑:“没有,王爷就传过我一次。王爷怒气冲冲地回来,你我若是不知情,贸然进去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掀了逆鳞,下场可想而知,夫人了解王爷的脾气,必会想办法避免这种局面,叫丫鬟出来递个口信也就不难料到了。”
谢永缓缓点头,眼神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百里赞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只说:“走吧,现在可以进去了。”
二人进了主屋,只见崔绎两膝分开坐在将军榻上,表情格外严肃,持盈坐在一旁绣花,抬头冲他们点了个头,什么也没说。
崔绎说:“今天本王得知了一件事,心情很不愉快,所以找你们来商议商议,看该如何解决是好。”
百里赞一点头表示“明白,请讲”,谢永却脱口而出:“王爷是在为军费的事发愁?”
被他这么一说,在场三人的脸色一齐变了,持盈险些扎到自己手指,慌忙去看崔绎的脸色,崔绎眉头猛地皱起,声调都高了不少:“你是听谁说的?”
谢永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结巴起来:“我、我……”
“王爷,是这样的,”百里赞马上镇定下来,拱手一礼,将崔绎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才听到丫鬟过来通传,我与谢公子在来的路上讨论了几句,军费一事,是我的一点猜测而已。”
崔绎面色不善:“猜测?”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持盈也有些担心起来,她没想到谢永说话会这么不经大脑,自己叫小秋出去提醒他们,是希望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不是让他们来崔绎面前表演读心术的啊!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承认,百里赞飞快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她按兵不动。
百里赞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是,几个月前王爷去程大人府上做客,程大人说起皇上驳回王爷的发兵请求,那时我就隐隐有感觉,户部来年的国库开支计划定会在军费上做削减,如今年关将至,正是户部与中书、门下二省商议此事的时节,加上王爷最近心情不错,能令王爷暴跳如雷的,多半也就是皇上要裁减兵员、削减军费的事了。”
幸好幸好!持盈暗暗拍了拍胸口了,幸好百里赞反应快,否则自己非给谢永这直肠子害惨了不可。
“原来是这样,”崔绎听完百里赞的解释,缓下脸色,舒了口气,“你倒是了解本王。谢永。”
后半句话目标一转,谢永忙挺直了脊梁:“是。”
崔绎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街边的乞丐:“与其借花献佛,不如先把功课做足。”
谢永满头大汗,缩着肩膀低声应道:“是……”
百里赞成功化解了一场危机,趁崔绎不注意,给谢永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宽心,王爷既然现在信了过后也不会多想,不必再紧张了。
殊不知这眼神在谢永的眼里,却成了炫耀的标志,谢永仿佛听到百里赞轻蔑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想抢先机?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捅了篓子还要我来替你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明自己也可以圆过去的,偏生被他抢了先,好好的表现机会就这么被抢走了,还遭了一通数落,谢永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看百里赞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