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这边的杜云修仍然扮演着他的角色。
脸上完全看不出刚刚那个转变对他的影响,仿佛还是剧中那个瘦削且低调的殷观棋。他的话不多,中年男子描述完症状之后,只是稳重地点点头。跟少年时张扬马虎,喜欢指手画脚的做派大相径庭。
真正内行的,是稳当当的一桶水。修炼不到家,又喜欢随口发表意见的,才是晃荡荡的半桶水。
杜云修让对方掀起裤腿,仰卧式躺到旁边的平床上。
他看了眼针灸包,里面放着常用的九针:镵针、员针、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然后取出一寸半的毫针。
杜云修端着针柄,眯眼冥思了一下,然后运指力于针尖,中指端紧靠***位,指腹抵住针体中部,将毫针刺入主***中脘、章门、脾俞,以及配***三阴交、梁丘……一连飞快地扎了十几针,没有丝毫的滞针和弯针的现象!
杜云修指实腕虚,气随人意,取***更是以“大、小、缓、急、奇、偶、复”为原则。如果内行人来看的话,绝对会惊讶他持针的手法,“手如握虎,伏如横弓”,极其标准而自然。
在场的工作人员一时之间都看呆了!
甚至有那么一刹那都在怀疑这个演员其实就是中医吧!不然怎么可能又快又流畅,气至即达,简直是出神入化!
影片里,按照中年男人的描述,对方是肠胃有问题,也就是现在的胃溃疡。
杜云修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扎了很多针,实际上却不会对演对手戏的演员产生任何不良的影响。他要制造的只是一大排闪着银光的毫针,插在对方身上——一种殷观棋术业有专攻,已经今非昔比的效果。
除了台词外,还有什么会比实际行动更有说服力呢?
不过,这还没结束!
针灸分为针刺和灸法。杜云修又拿出以艾叶为绒的艾条,点燃后,悬于***位上一寸到一寸半之间,这样的距离正好可以防止烫伤。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犹如行云流水之雅。
即使有些剧组工作人员不知道这部戏的全部内容,不知道杜云修现在饰演的这个角色医术小有所成,也清楚地明白这个角色肯定医术不凡!心中更暗暗惊叹,原来这就是中医,这就是针灸,这就是国粹——古老而神秘的魅力任何时候都可以让人叹为观止!
这场戏下来,杜云修表现得低调寡言,台词并不多。
但何导已明白,这个演员已经顺利进入殷观棋青年时的心理状态,非常分明地将少年时和现在的形象区分开了。
因为云修的眼神从头到尾是沉的,稳的。
是那种在灾难和挫折中磨砺过后的沉着冷静。不再是上一场戏份中,那个张扬顽皮,眼睛明亮的少爷模样,因为被爷爷宠溺着,不知疾苦,所以天不怕地不怕。
这组戏拍得还算比较顺畅,很快就过了。
剧组再次抓紧时间改换布景,移动灯箱和机械设备,准备拍下一场戏。
杜云修坐在另外一边,造型师在给他重新设计造型。下一场的跨度更大,是从二十多岁直接跨到五十多岁!一下子过了整整二十多年,这中间殷观棋名气渐渐出来,街坊邻里赞不绝口,提起他就提到“神医”两个字,也有人送“妙手仁心”“回春妙手”“悬壶济世”的横匾。但是最终却在西医兴起后,被打上没有科学根据、迷信的烙印,一度只能被称为“中草药贩卖者”,连“中医”“医者”都没有资格叫。
“云修,你是不是学过中医?看你刚才的架势,很厉害啊。”这次的造型师是圈内有名的bobo(波波),经验老道,才华更是不一般。大家都尊称一声“bobo姐”。导演能请到她来做造型,也很满意,人物造型绝对有保证。
“只不过皮毛而已,多亏了何导把我送到一个名医那里培训。”
“难怪。何导是个对细节很讲究的人,我以前跟他合作过几回,就算有些东西很难,他还是希望演员能更真实地表演出来。”bobo笑了笑,也就不再惊讶云修刚才的表现,看来只是随便演演而已吧。
杜云修明白bobo姐是在解释何导的严厉。
其实这一点,从进入剧组第一天何导丢给他一摞中医书时,杜云修就看出来了,对方是个端正严谨的导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在那位中医那里学得很认真。
何导仅仅知道他将那些专业书看完了而已。事实上,他私底下还买了针灸常用的七十二***位人体模型,先在模型上实验,然后又在自己身上试针。最开始扎不准***位,进针手法也不高超,甚至引起过晕针的呕吐感……
“要是你是真的中医就好了,我的小腿总是水肿得厉害,还想找人针灸一下。”bobo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女性长时间站立,或是经常穿高跟鞋,下肢很容易水肿。
“可以在三阴交、公孙、阴陵泉三个***针刺一下,一两分钟就可以见效。艾灸的话就稍微慢一点,二三十分钟。”
“三阴交?”bobo有些好奇。
“就是内踝四横指三寸处。”
bobo正在弄花白色假发的手顿了一下,不由得有些失笑。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些花架子,喜好安逸,不比他们这一辈吃得了苦。没想到现在还会有这样谦虚的。嘴里说只懂皮毛,可当她说出水肿的症状时,却能如此专业而迅速地回答。
原来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场景再次变化。
慈善堂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恶劣。百子柜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珍贵的杜云修花了很长时间辛辛苦苦才找到的药材被人恶意地扔了一地,其他的柜子椅子更是东倒西歪……
快五十岁的殷观棋头发花白,脸上都是老人斑,孤零零地站在被破坏殆尽的慈善堂里。
一群小孩子没心没肺地笑着,走过中药铺的时候,一边唱着童谣,一边捡着小石子兴奋地朝里面砸来。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后来他们胆子大了,嬉笑着以半悬在空中的横匾为目标。
当初别人赠送的“妙手回春”匾已经被人拆下来,从中间劈成两半,只剩下最后半块“悬壶济世”摇摇晃晃,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
孩子们天真地笑着,一枚又一枚石子朝那块匾飞去。终于,匾掉了。
“悬壶济世”的横匾,重重地摔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中药铺中,沉重的声音不断回响……
发现自己砸中了的孩子们在旁边爆发出欢悦的笑声,咯咯笑个不断。
唯有殷观棋弯下腰,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四个字,指尖慢慢地、一笔一画地描绘着这几个字的轮廓。
他父亲临死前,曾在他掌心中描绘过的四个字──悬、壶、济、世。
殷观棋的背弓着,肩膀像被这沉重的生活压弯了一般,头发花白而凌乱,心底千疮百孔。
他手指颤抖,一时间老泪纵横。
殷观棋抱着残破的横匾,泪水无声无息,却又汹涌地从眼角滑落。他的人生,实在压抑得太久,到现在似乎连悲伤和伤痛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了。
小孩子们再次好奇地围过来。
不知是谁,又扔了一块石子过来,这一次狠狠地砸到殷观棋的额头,猩红的鲜血从花白的头发中滴落。孩子们尖叫一声,跑远了……
摄影师按照分镜的脚本,用了一个远镜头。
在残破的慈善堂中,老年的殷观棋双肩颤抖,背部佝偻,紧紧地抱着那块“悬壶济世”的横匾。
全场安静无声,溢满了凄凉的气氛。
直到何导喊了一声“cut”,大家才仿佛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没有慈善堂,也没有殷观棋。只是不知何时,大家的眼角已经隐隐带泪。
工作人员借着手中的事情调适心情,一致觉得编剧安排得太惨了。
唯有何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在卸妆的杜云修,花白的假发第一个被拿下,随之其后的却是杜云修挺直了腰身,舒缓下双肩,他的肩线又平又直,完全是那种模特般的衣架子。
这,才是年轻人的状态。
但是在刚才,除了被bobo安了假发,贴了皱纹,画了老人斑,这个演员还刻意佝偻着背,缩着肩,凑着眼看东西,双手发抖——双腿也在发抖,这一切——驼背,含肩,老花眼,甚至连神经都不再协调,是只有老人才会有的特征。
何导无声地点了点头,眼里流露出一抹满意的光芒。
短短的一天之内,在少年、中年、老年,三个跨度快速地切换,在没有前后剧情连贯酝酿的情况下,能够迅速进入到这样的状态,准确地表现出不同年龄段的人物心理和特征——他对云修,非常满意。
一切都在紧张而忙碌地拍摄中。
有时一天光是化妆的时间加起来都要三四小时,一些东西弄在脸上加上长时间的拍摄,更是不舒服。但是杜云修没有抱怨,即使是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也拿着剧本反复地研究,揣摩人物。
除了,偶尔会想想傅子瀚怎么样了。
进入剧组差不多一个月了,对方没有只言片语传来。杜云修也曾打过傅子瀚的手机,却是柳章接的,说傅子瀚正在日本拍偶像剧,女主角是皇冠荣耀旗下的歌手,人美歌甜,非常可爱,被粉丝们称为甜蜜教主。
虽然柳章没有再说其他的,但是语言之间却……让人觉得隐隐的暧昧。
杜云修挂断电话后,发了一下呆。
不知道怎么的,想起傅子瀚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也很难真正地去相信一个人……尽管你的本性并不多疑。或许,是害怕更大的伤害。”
“……为什么,不肯多相信我一些呢?”
很多时候,那些人对他说的话,以为他都忘记了。
其实他都记得。
不久之后,封景探班。
尽管几个月前封景的事情闹得众人皆知,但是那些剧组的工作人员对封景还是相当客气的。毕竟封景在这个幕后待了这么多年,地位、能力在那里。谁敢确定日后就没有事情需要找他引见、帮忙了?尤其是bobo姐,这种在圈子里资历更深的,一见到封景就热情地过去打招呼。
“小封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过得怎么样?”一边说一边用手挑了挑封景的头发,嘴里啧啧道,“你真的没有专门去保养头发吗?比女星的头发都好!又长又滑,细得跟生丝似的。幸好你不再拍戏,否则那些女星都要妒忌了。”
封景眼睛弯了起来,唇角微扬:“那就让她们去妒忌吧!妒忌完了,再专门找bobo姐你求助!”
bobo姐听得满脸笑容。
寒暄之中,又隐隐觉得封景跟过去有点不太一样了。
以前对方太自信,太完美,张扬之中还带着点傲气。也许是“辞职门”事件造成的影响,封景现在虽然还是自信,还是张扬,但那种傲气就像是钻石的原石被打磨过了一般,扎人的棱角变成了闪亮的光泽。
这边的杜云修刚一收完工,就感觉到剧组里面的气氛完全不同了。
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围成了个圈,众星拱月似的,一脸的仰望、崇拜地看着里面的人。杜云修心里正在诧异,会是谁?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伸出了胳膊,朝他招了招手。
白色的衣袖,手腕上是镶钻的名牌腕表,手指修长而白皙,指节像玉石一样漂亮。然后那人的身体侧了侧,探出一张蛊惑迷人的脸来。
一切像慢镜头似的——先是如缎子般的黑发,然后是一张略显阴柔,带着张扬的脸。
眉毛高挑,眼睛细细长长,含着笑意。
白色外套里面是件酒红色丝光的v领衬衫。这样的颜色太过亮丽鲜艳,不是人人能穿,但是封景就是把它穿得好看而又嚣张。
如果这时有人问杜云修,什么颜色能形容封景。
那此刻的杜云修一定会回答:“酒红色。”
张扬、迷人,神秘不羁的酒红色。这个颜色,才最像封景。
“修。”封景喊了一声,右眼下方的泪痣闪着微光。
杜云修一瞬间有种惊艳的感觉。
他以前仅仅觉得封景长得好看,只是那种好看中隐隐夹着一丝凌厉,所以他信任封景,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因此,封景长得再如何,杜云修都没有细细看过。但是现在,在戏棚下,封景身边还站着其他的人和演员,杜云修的眼帘却只被封景一个人占据了。
封景微微一笑,态度举止大方,随便一个动作就看得人赏心悦目。在外人眼中,丝毫不受之前事件的影响。
杜云修站在那里,眼神一柔,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阿景。”
那边的何导也收工了。
“何导。”封景立刻打了个招呼,语气恰到好处,热情,却不过分讨好,含着几分尊敬之意。
一旁的何导笑了笑,主动走向封景。
在过去的十年中,他有三四部电影是跟ese合作的,所以对封景比对云修更熟。
“来探班?”何导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看了一眼云修。
封景迎上去,杜云修跟在后面。
“是啊,特地过来看看何导您的,您还是那么严谨啊!刚刚大家都在底下说,对您很是佩服,从您这儿,光是态度就学到不少。”封景开口道,见何导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许了这种说法,于是侧过头看了一眼云修,“怎么样?演得如何?可别辜负了何导对你的期望啊!”
从先前跟其他工作人员的交谈中,封景就猜得出,云修的演技很受肯定。
不过何导这种老导演不会主动夸一个年轻演员,尤其是不熟悉的演员,以免日后被媒体利用,反而成了经纪公司为其造势的工具。但他现在看得出,刚才那番话,何导自己的神情也很自豪。因此趁热打铁,明着是问云修,实际上是……
果然,何导接口,第一次正面肯定了杜云修。
“他很不错!现在的年轻演员能像他这样的,很少见啊,不,几乎是罕见了!现在都快成了我们整个剧组的中医了。大家没事,还跑他那里去扎几针,不比外边的医生差。”
导演夸奖演员的话,封景听了很多次。
最深刻的是他自己第一次演技受到肯定的时候,最难忘的是他手下第一次带的艺人被其他导演表扬的时候,但是这一次,封景有种比自己被夸还高兴的心情。
封景转过头,正巧撞上云修看自己的视线。
对方同样是欣喜中带着兴奋,兴奋中夹着一种会更努力的志气。封景有种完全被云修感染的心情,一时之间也更替对方开心。
“大家都收工了吧?一起去外边的餐馆吃个饭,大家都辛苦了,这段时间为了这部电影,尽心尽力!尤其是何导!我请客。”
封景对着剧组工作人员的方向喊了一声,大家自然是一呼百应,纷纷答应。
在酒席上封景一杯接一杯地敬过,何导、副导、助导、场记是专门一对一敬酒的,其他人虽然没敬,但也有一桌一桌敬到!这场探班,封景并没有说是专程来探云修的,但是全剧组的人却明显因为封景的探班而对云修的态度更好了,剧组中也到处都是对云修赞扬的声音,之后更有其他的记者探访,剧组的工作人员差不多都反映,云修这个演员为人很不错,演技很棒!
一番酒敬下来,即使杜云修不善交际,也明白封景之所以放下ese总监的身段,做这种经纪人和助理才会做的事情——完全是为了自己……
宴席散去之后,杜云修和封景在拍摄基地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
微风徐来。
封景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很是柔和,杜云修动了动嘴唇,几次想对封景说感谢的话,最后却没有机会说出口。
因为封景先开了口。
“傅子瀚的爷爷去世了。现在皇冠荣耀群龙无首,有几个亲戚闹得很大,都想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