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容瑾心不在焉地送走清安后,就一个人呆坐良久,赫连宗焱的事情她也没有多想,而是满脑都是那个清雅男子的含笑眼眸。
她颇觉烦躁,入宫以来,这是最让她心神不宁的一次,刁姨娘的恶言、丽妃的针对、苏如画的讽刺、皇帝的宠幸,都没有让这个少女心情起伏至此,她总是淡淡的,胸有成竹,宠辱不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让她这般恍惚,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的妃嫔华服,忽苦笑一声,取过纸笔,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佛经。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写到最后一句“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时,洛容瑾一手极秀致的簪花小楷忽然乱了章法,最后那个静字的最后一划在手一抖时,拉长了很多,写坏了呢,洛容瑾叹了声,连佛经都不能让自己心静了吗?
她索性重新取过纸笔,又如同她以前在深闺中一般,细细地在雪白纸张上描绘那人的容貌,一别三年,他的容颜丝毫没有变化,肤色仍然是那种缺少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眼眸还是如幽幽深潭般漂亮深沉,鼻梁还是那般挺直,他的唇很薄,听说唇薄的男人天性凉薄,但是自从她见到他,她就再也不相信这句话。
她见到他,是六年前吧,那是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姨娘凶恶,父亲软弱,母亲长年缠绵病榻,那个家让她窒息,于是她经常和子妤一起,溜出去到锦江江畔玩耍,那日锦江江畔开满了灼灼桃花,她就在那片灼灼桃花中,见到了那个身穿白衣的少年。
当时他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但是雪白的衣衫,也不及他肤色那种透明色的白,他的脸色很不好,唇上也是少血色的苍白,三月的江畔风很大,他低头轻咳着,他身后随从弯腰道:“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他摇摇头,洛容瑾这才看到,这个长得像仙人一样好看的少年,竟是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好可惜呢,她想,这么清秀美好的小哥哥,竟是不良于行的。
那个少年对身后随从道:“放生吧。”
身后随从应了声,几个随从抬出一桶桶活蹦乱跳的红色鲤鱼,倒入锦江江中,那少年合掌念了几句佛经,良久,道:“如今乱世之中,战火纷飞,但愿能积些功德,保佑你平安顺遂。”
原来这少年放生这些鲤鱼,是为一个人积福的。
放生完所有鲤鱼后,那少年遣散随从,自己一个人看着流逝的锦江江水发呆,他取出一支玉箫,放在唇边,奏起了箫曲,他吹的曲子洛容瑾没有听说过,但却觉得,里面有绵绵愁绪,听起来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索。
这时子妤跑了过来,唤道:“小姐,小姐,原来你在这啊,倒让子妤好找了。”
那少年这才发现身后有人,他停住箫音,回过头,却见到两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个如瓷人般漂亮娇俏,另一个相貌则逊色很多,但虽貌不惊人,但小小年纪,眉间已有不符合年纪的处变不惊的聪慧神色。
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和这两个小姑娘牵扯良多,他只是对她们微微一笑,洛容瑾却觉得,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笑容,她一时看呆了,但她迅速回过神,于是落落大方地对少年福了福身子,少年见此,于是点头微笑回敬示意,他道:“我姓顾。”
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想必是不想说吧,洛容瑾也没有追问,而是笑道:“我姓洛。”
少年颔首:“洛姑娘。”
洛容瑾看着他们放生的鲤鱼,道:“顾公子在这里放生鲤鱼,却不知有渔民在下游支着网等着捕捞,顾公子的好心只怕要白费了。”
听着她的话,少年只是轻轻一笑:“我知道。”
洛容瑾疑惑了:“顾公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买这些鲤鱼放生呢,这岂不是给了它们希望,又让它们面临更残忍的结局吗?”
“我若不买这些鲤鱼,它们就要全部遭受屠戮,我放生一千条鲤鱼,只要它们有一百条能逃脱生天,那也算达到目的了,我想有些事,并不能因为早知结局而不做,正如放生不能因为有人捕捉,而就不放。”
洛容瑾细细琢磨片刻,她莞尔道:“顾公子说的是,倒是我目光短浅了。”
那少年在这里呆了三四日,洛容瑾每日都来,和他说说话,讨论人生百态,少年也很喜欢同她聊天,并说她天性大气聪慧,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造化,绝不会屈居于这小小浔阳,她听了这话,只是脸庞微红,心想,不管什么造化不造化,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就算做一个小小侍女,她也心甘情愿。
从那以后,那少年每年都来锦江江畔放生,洛容瑾也一直前来,两人相谈甚是投机,少年来锦江,似乎都是给同一个人祈福,一日她终于忍不住问:“顾公子,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祈福呢?”
少年怔住,他低头淡淡笑道:“我的手上已沾满血腥,再放多少条鲤鱼都没用。”
洛容瑾十分惊讶,这个总是一袭白衣,干净得像天上谪仙的少年,为什么会说自己手上沾满血腥呢?那少年仿佛看出她的疑惑,于是道:“有些事,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
“但我知道,顾公子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
“有理由吗?”少年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迷茫神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执着对不对。”
洛容瑾大着胆子猜测:“顾公子莫不是为了祈福的那人?”
“是吧。”少年喃喃道:“我总希望,给她一个盛世繁花。”
洛容瑾似懂非懂,她又问了一个在自己心中辗转反侧很久的问题:“那,那个人,是一位姑娘吗?”
少年看着她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是一位姑娘,洛容瑾心中止不住的酸楚,她虽然内心如同空落落的难受,但面上仍然极力压抑自己的神色,她神色不变,问道:“那这位姑娘,是顾公子喜欢的人吗?”
少年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但洛容瑾已从他眼中的温柔神情,看出了答案。
那是一种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他对自己虽然很好,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但他身上总是有种淡淡的疏离,疏离得仿佛不像尘世中人,好像没有人能让他心境起波澜一样,如同自己现在心中这般的惊涛骇浪。
她回家后,揽镜自照,第一次痛恨自己平平无奇的长相,如果她再长得美些,如果她能再漂亮些,但她又想,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只在乎女子的长相呢?
她又想,如果她比那个女子,早点遇到他,他会不会喜欢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人,甚至每年千里迢迢来到这锦江,给那人祈福,但凡事,又怎么会有如果呢?
后来她想,就算他心里只有那个人,但只要能让她呆在他身边,她也心满意足了,然而,浔阳洛氏的嫡女,怎么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呢?
她想了很多,但她却没想到,第二日,他就要走了,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丝预感,感觉这次别后,再也不会再见面了,她问他:“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他说:“也许吧。”
只是过了三年,他都没有回来。
洛容瑾自然不知道,那是楚梁战事最胶着的三年。
三年后,她已经十七岁了,乱世之中,她也没有嫁人,许是因为没有好姻缘,许是因为,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念头,期望再见到那个人。
直到天子选妃,想着缠绵病榻的母亲、下落不明的弟弟,还有虎视眈眈的姨娘和庶弟,她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入宫,既然永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就为家族,为母亲,尽一点自己的绵薄之力吧。
只是没想到,世事弄人,会在这里再见到他,更加没想到,他会是皇上的弟弟,临渊王殿下。
而自己,现在已经是他的嫂嫂。
想起自己曾经跟他说的那句:“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如今竟一语成谶。
洛容瑾幽幽叹了口气,拿起画幅看着,还是如同以往一样,自己的画笔,根本描绘不出他万分之一的风采。
就算能描绘出他的如画眉目,也描绘不出他身上的淡漠疏离,和清润温柔。
温柔和疏离,两种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却糅合得天衣无缝。
道是无情却多情,他的情,到底是为何人所多呢?
洛容瑾痴痴看了半响,才在画幅右下角小心写着诗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洛容瑾喃喃念着这两句诗,竟是怔了。
“小姐。”子妤走了进来,她看到洛容瑾平摊在桌上的画幅,不由变了脸色:“小姐,你又在画顾公子,哦,不,是临渊王吗?可是,小姐,你现在已经是皇上的妃嫔了啊……”
洛容瑾回过神来,她拿起画幅,放在烛火上,看着那副画幅一点点成火花蝴蝶,灰烬掉落在桌上,她看着那些灰烬,淡淡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