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伺候着秦王歇下,这才从偏殿出来,在回廊中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女子。他十分的笃定,秦王待这女子非比寻常。正想着,跪着的那人却突然倒了下去,赵高心中骇然,立马跑了过去,一边还呼喊着其他宫人,众人手忙脚乱的将紫苏抬进一间宫室去。
她的脸色十分不好,白中都已经透出了青色。“还不快去打盆热水来?你们不好好伺候这姑娘,小心被大王降罪!”
与此同时,那一命呜呼的可怜小宦官被人一路拖着,和他的尸身同行一路的还有一只凶猛的大狼狗。那狗被饿了许久,此刻有闻见了血腥味,嗷嗷叫着躁动不已。若不是有侍卫强力扯着,只怕不到太后宫前,那尸身早已不保。
走了许久,两个侍卫才到了太后寝宫前。一个把那尸体猛地往赵姬宫门口一抛,算是甩了这避之不及的晦气;另一个同时将手中的狗绳一松,恶犬纵身一跃便在那破烂不堪的尸体上撕咬起来。
翌日,朝阳晕红了半边天,夜里的积雪在旭日的照耀下开始融化。
赵姬穿了一件正红绣金色牡丹屈居,头戴赤金衔红珊瑚风头钗,又插了一只同样质地的步摇。腰间也系了赤金色的用金丝绣成的腰带。面色红润饱满,一看便知是嫪毐夜里努力耕耘过了。赵姬心情大好,也不叫人伺候了,兀自走了出去……
她甫一迈出正殿,就看见一只狗伏在地上吃着什么,狗嘴中分明还有几缕长长的发丝,那人头还在地上被弄得滚了滚去的……
赵姬惊叫了一声,昏死了过去。
赵姬醒来时,只听人说那是被秦王杖毙喂狗的阉人,又说秦王昨夜临幸了某位美人。赵姬如鲠在喉,一口气咽不下来又上不去,干脆匆匆让人收拾好东西回雍都去了。人已经送到了秦王的身边,她的心也就踏实了大半。
秦王下了朝,接过赵高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赵高这才和秦王说起紫苏的事,“大王,昨夜那美人跪着跪着就晕了过去。奴才擅作主张,让她歇到了玉堂殿。太医也来诊过脉了,说是受了些寒,并无大碍。”
让赵高失望的是,嬴政没有细问,只是“嗯”了一声。他这样的心思,让赵高有些拿捏不准了。“大王可要册封……”
“不了。”嬴政摇了摇头,“就让她继续住在玉堂殿吧。一会儿你挑些驱寒补血的汤药过去给她就好了。”秦王的语气十分随意,那样子和赏小猫小狗一口饭吃并无大差别。
秦王听说赵姬已经带着她的面首嫪毐风风火火的回了雍都,心情不由得大好,连昨夜被赵姬暗算的不快也一扫而光。宫里人只知道太后被只狗冲撞了,却不知那只狗的背后是大王和太后母子间的较量。
他看见赵高还未走,立在一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何事?”赵高手中拿着一卷竹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大王,这是吕相的门客上的谏言。”
吕相门客,秦王不满吕不韦专权,连带着对吕不韦手下那帮能人异士也颇有微词。
可就算如此,秦王还是接过了赵高手中的竹简。在国家大事上,他一向分明。
他展开竹简,气势雄浑的字体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内心一阵激荡--这并不足以吸引秦王。让秦王按耐不住想要起身去找那人的,是那竹简上“谏逐客令”几字。咸阳城内关于他要下逐客令的传言正穿得风风火火,各国门客均是躁动不已。
这李斯说,大秦以往的许多名臣都不是秦国人。秦国先人擅于用人,百里奚帮助秦穆公称霸西戎;商鞅变法移风易俗,使大秦走向兴盛;魏国人张仪助秦取得三川之地。秦王一时间对此人钦佩不已,要平息这场风波,李斯必需得用。
赵高见秦王有心用此人,不动声色道,“大王,这个李斯就是那日奴才所说的韩非的同门师弟。”赵高和李斯非亲非故,推荐李斯只是想顺藤摸瓜,博秦王一笑。“你倒是比寡人还消息灵通。”嬴政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几分真几分假的打趣赵高。“奴才真的不知道是李斯……”赵高心有余悸,如果秦王发起火来,后果不堪设想。“明日宣李斯进宫,就说寡人有事与他商议。”既然要重用此人,那就必需把这人考验一番。李斯再有才华,若不能为他所用,李斯这个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有了秦王的默许,紫苏在玉堂殿的待遇还算不错。太医已来诊过三四轮,人还没醒各色的药物和补品却快堆积成山了。这其中少不了赵高的自作主张。
午时将近,紫苏才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她梦那那个被杖毙的小宦官,满身是血的被拖行了数米之远。窗外的梅花傲雪绽放,幽香飘进了殿中,她浑身一震,忽然之间想起某个人。静姝自她昏了之后便到了玉堂殿伺候,此刻看到她一醒就出神望着窗外,还以为是窗外的冷风吹着了紫苏。她大惊失色,严厉呵责着一旁的宫婢,“还立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将窗户关了去,免得夫人受凉!”静姝只知紫苏是因为承宠受了凉——不是秦王宫里的人嘴太紧,而是人人都怕死。太医也只说紫苏是风寒,用的药却都是惊悸的药。她哪是受凉,分明是被吓坏了。
紫苏忽然觉得连静姝都不一样了,“你何须如此的疾言厉色?”她斥责道,静姝委屈地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她看向静姝目光也和先前不同了,“你是秦王的人,对不对?”话已出口,她也觉得唐突了。静姝垂目将话题引开,“夫人先把药喝了,奴婢再伺候夫人洗漱。大王一大早送了不少名贵的草药、补品给夫人呢。夫人如此得大王欢心,早些生下子嗣,大秦就没有比夫人更尊贵的女人了。”
静姝句句向着秦王,言语间又句句无视赵姬,紫苏几乎可以确定,这静姝就是嬴政安插在赵姬身边的人,在赵姬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鬼使神差地给了自己。静姝是紫苏到秦王宫中为数不多的相处愉悦的人,没想到是个眼线。就算不是监视自己的,紫苏还是觉得心中不快,并不想理会她。紫苏自顾自地端起床榻边矮几上的玉白瓷碗,将黑如墨药汁一饮而尽。静姝看她秀眉微皱,连忙递上一块果干,讨好地笑笑。
紫苏看了一眼,口中馋虫蠕动,这药实在是苦。她咽了一口吐沫,被静姝看在眼里,静姝将那果干又递近一分。紫苏勉为其难地收下了,细细咀嚼了几口,便道,“我要洗漱了。”她还在生气,所以对静姝说话一点都不客气。难得一直在赵姬面前装疯卖傻的紫苏显露一回真本性,静姝也不恼,立刻唤了一群女婢上来。紫苏被众人簇拥着净手、洗盂,之后一群人又众星拱月般地将她带到妆台边。
她今日穿了一身碧色长裙,样式极简,长发未梳披在肩头,一张脸素颜朝天,倒是有些清新可人。静姝给她梳了坠鬓,紫苏最怕麻烦,又是在病中,也就没让静姝在她的头上摆弄钗、簪子一类的头饰。紫苏眼尖,立刻就看到了鸳鸯漆制妆奁中摆放的镶绿松石金耳环,金和绿松石的搭配理论上来说显得老气,然而这对耳环却十分奇怪。绿松石晶莹剔透,金丝细如发丝,几乎是情不自禁的,紫苏就将它戴到了耳朵上。
紫苏的耳垂颜色白皙肤质细腻,人和耳环两相衬托,都显得越发好看起来。“这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这般的好看。”紫苏看得欢喜,随口问了一句。
“这对耳环是陛下今日才赐的呢。奴婢也觉得夫人带着很是好看呢。”静姝很是热络,一口一个“夫人”叫得紫苏都产生了错觉,好似她和秦王真有点什么。
“静姝!”紫苏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愤怒,“大王并未优待我半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我的处境。大王今日不杀我,并非明日不杀我,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大王的恩宠。静姝,如果你真心将我当作朋友,那紫苏求求你,不要这样将我置于风口浪尖。”紫苏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她自己都难以思索明白,秦王昨夜为何没有将她同那个阉人一起仗毙喂狗。
静姝见她这样,眉间也满是惶然,“姑娘,静姝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你置于风口浪尖。静姝跟在姑娘身边那一刻,就是姑娘的人了。”紫苏轻笑,显然是不相信她这个解释。事情的发展扑朔迷离,越发难以理清。她矗立在镜前想了半天,犹如抽丝剥茧。忽而她在周围人的惊呼中站起身来,急切道,“带我去见大王!”
左右的宫婢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十分为难。
新承宠的夫人得罪不得,可秦王现下想不想见这位夏夫人也是个问题。两者相较取其轻,自然是这夏夫人比较好应付。最起码,夏夫人不会轻易取了她们性命。
紫苏也知道这些人故意轻慢了自己,谁怪她名不正言不顺又一幅软弱可欺的样子。她只好软言软语想求,“你们带我去见赵高赵公公可好?”她依稀记得秦王说过,若是她想通了,可以去找赵高。“都不想活了吗?连夫人的话都敢不听?”静姝实在是看不下去,帮着紫苏立威。很明显,静姝在这一群宫人之中威望很高,她这话一出便四下无声了。紫苏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立威,虽然还在怨恨着她隐瞒欺骗自己,但还是向静姝投以感激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