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能把周城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当朝长公主。
他比周城年长几岁,性情也比他沉稳,昨儿看到灵柩眼前一黑,当着人还能站稳,人一走就不行了,到夜间受不住呕了血,把崔七娘唬得不行。
他与周宏虽不同母,感情却是极深。周宏那么个性子,爹娘都不服,却对他服服帖帖。他年少时候便有勇武之名,所以出征他也不怎么操心。多年来亦少有败绩。他自家练的部曲,原本配合程度就高过一般行伍。
到他这个身份,即便惯于身先士卒,也少有战死沙场。因这一死,既是极大的打击,也是极大的意外。
嘉敏次日求见,他不敢不见,脸色却是死灰,幸而兰陵公主识趣,亦穿得素,这让他心里稍稍安慰。
嘉敏欠身道:“司空节哀。”
周宜回了一礼。他猜得出她的来意,但是他怎么可能答应——尉灿杀了他!他做人兄长的,怎么能不给他讨个公道!
嘉敏一路进来,周府上下都穿了白,奴仆侍婢无人敢高声。她认识周宜、周宏兄弟有好些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周宜这样的脸色。她从前也隐约听说过这对兄弟,知道周宏是名猛将,却不知道他最后如何结果。
从前芈氏嫁了周城,自然不会有和尉灿这段孽缘,也就不至于——
她久不出声,周宜道:“公主?”
嘉敏微舒了口气,说道:“府上新丧,可有什么不凑手的,还请二叔莫拿我当外人。”
周宜原本想说“尚缺一个人头”,转念一想,事情又不是她做的,问责她有什么用。他心里未尝不知道周城也是无辜,但是他兄弟死了,总须得有人出来给他偿命——便说道:“我缺什么,大将军心里该清楚。”
嘉敏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听说四叔生前,很希望五叔能做到刺史——”
“公主!”周宜厉声打断她。
他承认他醉心于仕途,也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光大门楣,自然会希望兄弟出息,但是他不会答应拿四郎的命去换。
嘉敏便及时止住,微一欠身,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初次见到四叔,差不多是十年前了。我虽然跟着周郎喊一声‘四叔’,其实四叔比我还小上两岁,那时候就坐在树杈上,拿着弓箭的少年郎……”
他打赌输给了周城,发誓以后再不用弓箭,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而最后他竟然死在箭下。命运之吊诡。然而她还记得正光五年的桃树林,他抱了酒来给她;正光六年她兄长成亲出了意外,他们兄弟护送她出府;正光七年,她去中州求助,周宜尚在犹豫中,崔七娘对她不利,周四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军营里。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当初打赌输给周城,根本就不是因为周城使诈,而是他始终对他心存好感——当然那不是真的。
周宜听她历历数来,不由红了眼圈。他们兄弟之间,又何止这些;就是周城这个王八蛋,受到四郎的好处也不止这些。他好好一个弟弟交给他,他就给他带回来一具尸体……连尸体都不是全的!
“……四叔喜欢冬生,还说等冬生大了带他去打猎,是冬生没这个福气。”嘉敏道,“我不过是感念四叔的好,想成全四叔的心愿。”周宏成亲一年半,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周五郎周容与他是一母同胞,自然与常人不同。
周宜这次没有说话。
“另外,”嘉敏又低声道:“四婶恐怕会很伤心,还请二婶多看顾几分,特别、特别出殡那日。”芈氏性情刚烈,又与周宏恩爱,周宏落得这么个下场,只怕她会想不开。
周宜闻言,悚然一惊,起身与她作谢礼。嘉敏侧身不受,再说了一句:“府中上下节哀。”便起身要走。
周宜略略诧异,眼睁睁看着她已经走到门口,方才能出声道:“公主——”
嘉敏回头:“二叔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不为尉刺史求情吗?”
嘉敏反问:“二叔希望我为他求情吗?”
“当然不——”
“我也不想为他求情,”嘉敏道,“他该死!周郎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自正光七年开始,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人马也给过,机会也给过,阿韶阿昭如今什么模样,他什么模样!他看上人家姑娘,周郎便替他去求;他娶了人家又不能好好待她,两家结亲结成仇……要不是、要不是周郎生而孤苦,受了姐姐、姐夫养育之恩,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素日与四叔有多好,二叔也是知道的——”
周宜闻言,难免不一声长叹。他与周城是年少相识,自然知道她此言不虚:“那以公主看,该如何处置?”
嘉敏迟疑了片刻。
周宜道:“公主但说无妨,我不怪你就是。”
嘉敏道:“二叔该知道我阿兄是天子——”
“那又如何?”
“君不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周宜呆了片刻,他听懂了。兰陵公主的意思是按律处置——这句话以她的身份说来,当然比周城来说要妥当得多——按律处置,尉灿罪不至死,但是活罪难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心里也知道周城不会杀尉灿,如他执意要保,难道两家翻脸结仇?
但听嘉敏又道:“这件事,实与周郎无关,却令周郎为难,打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就是四叔杀了豆奴,周郎找二叔要个说法,二叔也免不了为难。”
这话乍听让人气恼——四郎堂堂上将,赫赫战功,岂是尉灿那个空头刺史能比?
再说了,四郎又怎么会胡乱杀人?然而要仔细思量,周宜默默地想,他还真打不了这个包票。当日周宏迎娶芈氏,就是周城出面,把尉灿诓走——如果当时不是这样处理,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想到尸骨不全的弟弟,周宜悲从中来,不能言语。
忽外头有人来禀:“大将军求见!”
嘉敏目中有一丝慌乱,忙着恳求道:“周郎他、他不知道我过来了,可否能请二叔行个方便,让我从后门走?”
周宜:……
他原以为是周城求了她来,谁想——
才要吩咐下人带兰陵公主暂避,却听外头那人又道:“大将军说他知道公主过来了,他来接公主回府。”
周宜看了看嘉敏,嘉敏咬唇,像是在反思哪里露了行迹。片刻,周城被带进来,周宜劈头就骂道:“这么慌慌张张作什么,我还能难为了公主!”
周城知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更不能与他嬉皮笑脸,只垂手道:“二叔。”
周宜看住他。他其实也听说了,周城这回大捷,回城时候,却全军缟素,给周宏戴孝。幸而这几年天子与他关系缓和不少,不然——
然而四郎死得实在太冤了!
周城不知道嘉敏与周宜说了什么,也怕忙中出错,一时室中极静。许久,方才听周宜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周城听他口气虽然不善,却是容他说话了——不像昨日,才开口就被赶了出去。因往嘉敏看了一眼,慢慢说道:“我先头就疑惑,豆奴虽然不成器,却不是个心眼坏的……”
周宜“哼”了一声。
“……当时进城,便将他左右都拿下了。”周城道,“谁想却少了一人。”
“谁?”
“这人叫杜遥,”周城道,“素日很得豆奴信重。我仔细盘问过了,豆奴那日不在城墙上在衙中,四叔喊门,这人一口咬定真伪难辨,后来闹得大了,左右上报与豆奴,那人见瞒不住,便给豆奴进谗。豆奴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犹豫起来,战场上的事,哪里经得起他犹豫……”
“那人……如今人在哪里?”周宜咬牙切齿问。
“我寻遍城中,没有他的下落,后来推测,该是投了吴国。”
周宜深吸了一口气:“都给我滚出去!”
周城带嘉敏退了出去。
待上了车,嘉敏方才问道:“那个杜遥……是什么人?”她从未听过此人,几乎要疑心是周城为了救尉灿临时杜撰出来的。
周城苦笑道:“是李瑾推荐给豆奴的。说是他堂姐夫,这么个身份,莫说是豆奴,就是我……也不会起什么疑心。”
只有不被防备的人,方才能够进谗而不为所觉。
“李瑾……”嘉敏怔住。
“我自然已经派人去问过他,也派人去了杜家,”周城心里头也火,李瑾是他信得过的人,哪里知道会闹出这种事,“杜家人口单薄,只有他们夫妻俩,杜遥跑了,杜李氏见我派人上门,假说要换件衣服,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嘉敏过了许久方才问道:“那位杜李氏,是不是单名一个琇字?”
她离开中州之后,便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许了谁,过得怎么样,更不知道她怀恨在心——她不知道崔七娘在法云寺里见过她,只道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造成这等恶果,心里充满了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