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缘尽

缘尽

北村刚刚过完农忙,秋老虎狠狠地咬住夏天的尾巴不肯离去。不久前收割完的稻谷在稻场上晒着,整片大地烤得直发烫,扑面而来的是鼓鼓热风。

三年前分田到户后,一家家都没日没夜地耕耘自家的那一小方土地,翻地松土,施肥浇水,除草忙忙整整一个季度,农家人看着一堆堆金黄的谷子,心是安的,这才过了午饭点,操劳了一夏的人们摇着把破扇睡午觉去了。

单桂香家门前也有一小堆谷子,这是她丈夫李明宝前两天帮收上来的,大田里还有些稻子没收,她男人刚刚又被人叫出去了。

李明宝的娘抱着大儿子为她生的小孙子出来溜达,一边走一边说:“大好的天气,某些猪只知道睡不知道做,可怜我那辛苦的儿子忙完外头忙家里,田里的稻子都要出芽了也没个人出来望望,安安你长大了可要娶个勤快的媳妇。这人啊漂不漂亮无所谓,可千万不能忘本!”

单桂香没说话,她听见她婆婆走远了,才拥着被子,“刷”的一下涌了出来,这几日,她刚刚小产完一点劲也没有,只能想着自家田里的稻子干着急。丈夫李明宝是大队里的小干部,自从当了个小官就被乡里乡亲一路巴结着,整日在这家吃吃在那家喝喝根本不管家里的死活。单桂香暗暗下决心等她丈夫回来要好好说说他。

李明宝的妈见说了那“猪猡”女人没用,心里憋了口气。哼,把我儿子找回来看看你这猪猡女人!她见单桂香这个点也没起床做饭,脑子一转,哼着小曲走了。

墙上的钟敲了一下,12点半了,李明宝还没回来。单桂香倚靠在墙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从没如此惧怕一个人过,锅里还剩下些冷饭,干脆翻身下地,取了些晒干的玉米皮点了火微微热了下,李明宝不回来她也不想做饭,反正那人有地方吃饭。

只是桂香才端了碗吃了一口,她家男人就回来了,看她坐在小椅子上吃饭,没好气地问:“去,给我也盛一碗。”

桂香抬头看了眼他道:“锅里的饭还是早上剩下的,我以为你在外头吃了,就没烧饭。你肚子饿的话,我就给你下点面吧。”

李明宝看了她一眼,觉得他娘说的不错,这女人果然是好吃懒做,现在干脆连饭也不做了。

单桂香绕到里头去煮面,特意往那面里敲了颗鸡蛋,她见面煮的差不多了,取了筷子把那面捞了上来,又将那蛋放进碗里端给他。

李明宝接了那碗,吃了口面,筷子一搅,见那蛋黄流了出来,他最讨厌吃没熟的鸡蛋,这女人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猛地将碗往灶头上一顿放出清脆的声音:“鸡蛋都没熟,你让老子吃个屁啊?算了,我去张大生家吃去。我娶个老婆也真是有本事,娃娃生不出,连饭也懒得做。”

单桂香听他说生不出娃娃,心里一片酸涩,将那灶头山的碗猛地推到地上骂道:“李明宝,那天你也是和我一起去过医院的,医生怎么说的,是习惯性流产。”

“你分明就是吃了药,不想要和我娃娃。”

“李明宝,你倒是说说你娘还对你说了什么?这日子也别和我过了,晚上你收拾收拾去你娘被窝里过好了,反正她说什么你都信。”单桂香从前没敢这么骂过他,大约是气毒了,她有些口无遮拦。

李明宝听见她这样骂他娘,猛地收了步子回来,一拳头砸在她胸口上,单桂香吃了痛,好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打她,但却是最寒心的一次。

她瘫坐在灶边也不起来,哭哭笑笑也不再骂李明宝了。李明宝见她不回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烦躁,踢开脚边的小凳子出了门。受了一肚子气,他一点也不饿了。

单桂香躺在那地上哭了很久,门口忽然进来个人,高高瘦瘦的模样,那人迈开长腿将她从地上扶到椅子上坐着,“他又打你?”他的语气里显然带了怒意,要不是偶尔请假回来,他还不知道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单桂香红着眼不做声,那人叹了口气,将散落在地上的残局收拾了,“要不回家呆几天,干娘这几天也在家,要我来接你回家呆几日,你的苦他也晓得。”

她摇摇头道:“春生哥,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况且我爹也不在了,回家又能回哪里?说到底这日子还是要我和李明宝过的。就算今天我和你回去也只能呆几天,回来还要继续呆呢呀。你回去莫要同我小娘说这个,我小娘她气管炎春天才发过一次,你莫要再刺激她。”

桂香在那椅子上靠着,忽的想起单家屯离这里有三十里地,他骑自行车过来估计要好几个小时,肯定还没吃饭,忙要下来给他做饭吃。

侯春生连忙拦了她,“我不饿。”

桂香笑道:“可是我饿。”

侯春生拦着她,自己煮了些饭,炒了个菜,见她吃了些,他才舒了口气,“我刚从坝上过的时候,看到你家地里的稻子还没收,你身子也不好,我正好多留几日,帮你们收完。”

单桂香摇摇头道:“你好不容易请假回趟家,哪有在我这吃苦的事?多陪陪侯叔吧。”

单桂香心里装了事,看着他忙里忙外,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搭着话,日头转到半山腰,桂香看看时间催着他回家,临走时,让她把自己做给她小娘做的一条裤子递回去。

侯春生想想他虽是桂香的干哥,但人言可畏,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桂香就要遭人闲话了。

春生走后,桂香又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中去。单桂香和李明宝认识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里她一意孤行,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还有她唯一的弟弟。

桂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胸口一阵火辣辣地疼着,可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又算什么?她的眼泪沿着眼睑徐徐落到枕头面子上去,桂香现在脑子里全是她第一个孩子流产时候的样子,六个多月的孩子,手脚都长得齐全了啊,还是个男娃娃呢……

或许她和李明宝的感情大约从那时起就宣告了终结。

从前她和李明宝的感情多好啊,她出嫁的时候陪嫁的东西多,她又会做衣服,身上总有些闲钱,李明宝是村里的干部,吃着公家的饭,两人的日子本是顺风顺水羡煞旁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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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结婚不久的桂香提出要和公婆分家,在农村成了家儿子媳妇本就要另起炉灶的。只是分家的时候,桂香央着要和老大家一样,夫妻分得一样的田,她公公不愿意,她就直接闹到了大队部。

桂香知道老大家的媳妇是她婆婆的姨侄女,但她不甘心。

那日,李明宝他娘趁着他不在家带了两个儿子上门,桂香才说了一句话,她婆婆就示意两个儿子锁住她的手,一脚狠狠地踹在她肚子上:“外姓家的人还想要我们老李家的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当晚桂香的肚子就痛得难受至极,在榻上滚了半天,李明宝大手一捞,发现床单上一片湿意,慌忙点了灯来看她……

“明宝,有什么东西出来了,快……”

她的第一个孩子刚刚成型就被她的婆婆一脚踹没了,还好李明宝一心一意照顾她:“桂香,孩子还会在有的。”那晚她靠在他胸前,哭花了脸,是她不好明明好几个月没来月事也不知去看看医生。桂香原来只有八十斤重,这几个月她总想睡觉,身子没什么力气以为只是长胖了。

李明宝他娘并没有因为弄死了自己没有出生的孙子而懊悔,而是更加讨厌起这个傻不愣登的外族的女人,她一心疼爱的儿子因为这事和自己闹得很僵。

这日他杀了只鸡,叫上自己的小儿子来吃饭,将那天的事重新编排了一下,说桂香向河对岸的赤脚医生要了堕胎药自己吃了的。

李明宝哪里肯信,可那赤脚医生一口咬定是单桂香上他那买的药。赤脚医生早年因为单桂香他爹没有给他打柜子,将气撒到她头上呢。

桂香以为李明宝会相信她,可他显然是相信了他的母亲和那赤脚医生。

自那之后,李明宝就像变了个人,常常对她拳脚相加。有次桂香回娘家,身上的伤叫她爹瞧见了,叫了李明宝来狠狠骂了一顿,谁知李明宝竟反过来骂了他句“老狗货”,他爹一气之下就血充脑了。

她爹死后,单家就全靠着她弟弟单桂平支撑着,两年前她最亲爱的弟弟在给人上瓦时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小娘也忧伤成疾。

……

四点多钟的时候,她男人回来了,这人又喝了不少酒,一身的味,走路都有些歪,胡言乱语唤她的名字:“单桂香!单桂香!”

单桂香正在浆洗她爹捎给她的一条兰花布,见他晃荡着进来,连忙扶住了他。“明宝,怎么喝得这么多?”

“哼,你和你那干哥哥在家干了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带绿帽子,幸好大生媳妇眼尖!”

“你胡说什么?我和我干哥哥清清白白!”桂香抬了眼死死盯住他道。

“我胡说?”他一把上前夺过她手里浆洗的兰花布道:“那我问你这布是哪里来的?”

“我小娘让我干哥哥带来的。”

“哼,你小娘哪里来的这时新的布?八成是那侯春生送你的!难怪你不愿生我的孩子!”他猛地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桂香被扇得脑子嗡嗡直响,抿着唇不说话,他打红了眼一脚狠狠踹在她小腹上。桂香觉得一股暖意涌出,顷刻间她那条兰花裤子已经印出了大团的血。

李明宝见她反应不对,酒也醒了大半,连忙送了她去医院。诊断书上只写了几个字:大出血,终身不孕。

桂香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李明宝他娘笑嘻嘻地说道:“没事,咱家再娶个女人也不难。”

桂香想他只要替她说一句话她就不气,可他竟一句话不说,从前所有的期许都成了空,她全然不想活着。

三天后桂香出院,李明宝没来接她,说是大队里忙让她自己坐车回去。桂香跟了村里的车回家,果然不见李明宝,邻居却告诉她,她的男人出去见人了。她懂什么意思,李明宝这是在找下一个女人呢。

太阳落了山,李明宝才回来,桂香做好了饭破天荒地点了盏灯等他,“吃了吗?饭锅里给你热了个鸡蛋。”

李明宝见她软言软语地和他说话,面上有些讪然,“吃过的。”

桂香故意忽略了他那丝慌张,她并不打算挽回他,“在哪吃的?”

“东边老李家……”

“哦,新媳妇瞧得怎么样?”

她冷不丁的一句话引得他不痛快了,李明宝抬了步子就往里走。

桂香忽的增大了声音道:“李明宝,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可你生不出娃娃……而且你家晦气!”

桂香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将脚边装青菜的竹篮猛地朝他砸去:“李明宝,我这样难道不是你害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道:“谁叫你偷人?”

桂香觉得从心底油然涌起一股寒意,“难怪你理直气壮地去找下家,难怪……”

“单桂香既然你话也讲明了,我也不想再和你废话,我们离婚吧!”

“好!”她难得的果断让李明宝有些惊讶。

李明宝第二天就办好了离婚协议书,桂香很是干脆地签了字,抬头问他:“什么时候和那边结婚?”

“这个不用你操心!”李明宝最不喜欢她这样事不关己的模样。

桂香死死攥紧衣角才减轻了身子的颤抖:“怎么?不能说?”他不肯说,她却要非要问!

“下月初六。”

冬月初六,李明宝娶亲的队伍从北村一字排出去,新郎官推着自行车,新娘就坐在那自行车上。人人都夸赞李家的新媳妇好看,只有个面色憔悴的女人冷笑了声。这人便是多日不曾回家的单桂香。

这条路李明宝娶她的时候也走过,那时没有自行车,李明宝是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北村的。从前她每每看这条路都说不出的开心,如今她孑然一身,看着这萧条的路百感交集。

李家果然站了许多人,单桂香看了看从前两人合盖的房子,这是起的楼房的底,才建了一半……

她鬼使神差地爬到那楼顶上,朝人群里的李明宝喊了声。

李明宝仰着脸,焦急道:“单桂香,你快下来!”

单桂香朝他笑了笑问:“明宝,有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说,那赤脚医生对你说的话都是假的,我再问你一句,你相不相信?”

“现在说这些早没意义了!”桂香冷笑一声,横了心跳了下去,“李明宝,你害死了我爹还有我的孩子,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诅咒你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