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徐家为什么不参与派系争斗吗?”徐康国坐在书桌后,手旁一根雕琢古朴的手杖,暖黄的书房里,老人的手按在其上,苍老却依旧沉厚的力度,亦如他望着夏芍的目光。
夏芍在老人如此目光里不动,与他对视半晌,微笑,“派系纷争自古就有,结党,难免营私。既营私,便生腐败。有腐败,国家则败。我想您老的初衷,是希望徐家子弟为国为民,不为私。”
虽与老爷子相识不久,只见过数面,但夏芍还是很敬重眼前这位老人的。他有着国家一代领导人最朴实的愿望和思想,她相信当初他在那个战火纷飞饱受侵略的年代里投身抗战,为的就是保家卫国,还百姓一个安稳昌盛的国家。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夏芍信眼前这位老人依旧初衷不改。她的目光落去徐家书房里唯一一幅墨宝。那副墨宝挂在一进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作为书房唯一一幅墨宝,它的内容只有一个字。
正。
楷书挥就,端端正正的正字。
不是什么名家书法,看落款是“徐家老客”,应是徐老爷子的亲笔。
这个字,代表了徐家子弟三日必省的规训,也代表着徐老爷子自己一生为国的愿望。
徐康国听着夏芍的回答,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墙上那个字,缓缓开口,“你以后是要嫁进徐家的,这个字,以后也要作为你行事的标准。”
这话让书房里的人都是一愣,徐天胤紧紧牵着夏芍的手,望向老爷子。徐彦英则是眼神一喜,随后舒了口气。
唯有徐彦绍望向夏芍,又深深望向老爷子。今晚出了这件事,华芳在家里狠狠批判,随后他接到老爷子电话,要求回家里来一趟。老爷子没有让华芳来,只叫了徐家人。原以为,他会把徐天胤召回来问问话,没想到,他连夏芍一起召了回来。
莫说她还没嫁进徐家,即便是嫁了进来,像今晚这种只有姓徐的人才能参加的会议,她出现在这里,也有些不搭。
老爷子刚才的话,分量可不轻。上回家宴的时候都没有把话说得很明了,今晚却是说明白了的。不仅亲口说她以后会嫁进徐家,还以徐家的家规来要求她。
老爷子对这女孩子,可挺器重啊……
这话番话里,明显有些点拨她的意思。
“今晚这件事,王苏两家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是你有意所为。要是一直不知道也就算了,要是知道了,难免不把这件事算做是徐家的意思。徐家不参与派系争斗,却难免被划进秦系,以后不斗也得斗,不争也得争。营私为己,就与徐家这个‘正’字有违。你明白吗?”徐康国一指墙上这字,看夏芍。
夏芍闻言,垂眸,“明白。但我对这个正字,有不同的理解,老爷子能让我说一说么?”
徐康国一愣,目光如炬,“你说。”
“我认为从有人的那天起,人就是群居的。有群体,有组织,进而上升到有党派。从古到今,从未变过。您老不想徐家参与派系争斗,用心自然是良苦,但徐家身居高位,拉拢、试探,想必从来就没断过。往日还好,可眼下到了姜秦两系争斗的紧要关头,以前不敢给徐家下套的人,现在也都敢动手了。这一来说明局势却是紧迫,二来说明徐家想避开派系争斗,很难。既然避无可避,何必避?”夏芍抬眸问。
这话却听得徐彦绍都眉头一跳!徐彦英刚放下心来,接着便恨不得给夏芍使劲打眼色!
在徐家,都知道老爷子不喜派争,因此平时在外头即便是碰上拉拢试探,徐家人也是大多含糊过去。虽然夏芍说得对,确实有避无可避的情况,身在官场,谁也无法至清至纯,难免有些利益相交相换的时候,但这样的事,都是不敢叫老爷子知道的。
连说都不敢说,哪有敢开口劝老爷子参与派系争斗的?
这女孩子,胆子可真大!
“姜秦两系,总有斗出个胜负的时候。我虽不在政,却也知道胜者为王的道理。赢了的执掌国家大权,输了人或许从此一蹶不振。听着这是事关私利的事,实则当真事关的只是私利?掌国权,便关乎国运。您老身居高位半个世纪,派系争斗到底避不避得了,您心中自然清楚。既然避不了,而您老又想心系国运民生,何不用您的双眼看看,姜秦两系,谁更能担得起国运?谁更能造福民生?派系争斗,并非全为营私,他们营私,您为国。出淤泥而不染,身在污坛,也可正己身!”
夏芍一眼看向书房的墨宝,“徐家的正字,我认为不该教条。既然为国,便要敢于为国。即便有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徐家结党营私,那又如何?不怕污自身名利,才对得起这个正字!”
徐彦绍站着不动,目光深沉。徐彦英则低低吸一口气,看向老爷子。
徐康国坐在书桌后,从夏芍开始说话便一言不发,此刻听她说完,依旧不言语。只是苍老却炯亮的双眼锁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子,目光威严,注视。
他身居高位半个世纪,岂能不懂她说的道理?只不过,徐家这些子弟,深知他对结党营私深恶痛绝,因此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这话。他们怕他震怒,便守着他的喜恶,不敢参与派争,更不敢跟他说这番话。
这番话,或许他们心中也这样想过,也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方式。
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番话。
这孩子,现在还不能算是徐家人。
徐康国看着夏芍,仰头长叹一声。这一声长叹,简单,却最是复杂。
徐彦英看向老爷子,怎么,老爷子不生气?
徐彦绍则目光微震,转向老爷子。怎么,老爷子也是这样想的?
“你说得没错,但这么做,首先得心正。不管遇到多大的利益诱惑,都能坚持以国为先,否则便成了以为国之名谋求私利。如果变成这样,还不如不参与派系争斗。”徐康国道出了这些年为何不让徐家子弟参与派争的真正理由。他是怕他们把持不住,最终还是为己争利。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夏芍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徐彦绍兄妹听的。
两人静悄悄的,不知心中所想,徐康国却还是看着夏芍。
“身居高位,很多事情要权衡。就像今晚的事,你有理由这么做,但外头那些围观群众不知道你的理由。他们只看见出动了军队,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京城权贵子弟纨绔斗权。你们要为国家的形象考虑考虑,为军队在群众的心目中的形象考虑考虑。顾虑影响,权衡利弊,遇事不光要算计那些跟你有利益关系的人,还要顾虑那些跟你没有利益关系的人。方方面面,这才是上位者。”
徐老爷子看向夏芍,语重心长,“你现在不仅是企业家,还是徐家未来的孙媳妇。做事不仅要站在你自己公司的角度,站在徐家政治立场的角度,还要学会上升一层,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在群众中的影响。”
说完,老人抬眼又看徐天胤,同样语重心长,“你现在不是在外为国家执行任务,做你的无名英雄。现在你是一军主将,做事要考虑军队在群众中的形象。今晚的事,你们两个,知道不妥在哪儿了吗?”
“知道了,爷爷。”徐天胤一低头,微微鞠躬,算是认错受教。
夏芍也低头,老爷子的观点,她不赞同的时候,不惧说出来。但他说的有道理的时候,她也不惧承认,今晚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确实没考虑外头围观群众会怎么想,“我知道了,老爷子。日后我会尽量考虑这方面。”
两个人一副认错受教的样子,老人坐在书桌后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夏芍身上。见她微微低头,往日笑眯眯一副小狐狸的样子,此刻倒是乖巧。
老狐狸眼皮子一耷拉,掩过笑意,似乎对训斥到她,感到很满意。但一抬眼,他接着训人,“不是尽量考虑,是要首要考虑!”
“是,知道了。”
“嗯。”老人这才舒心地点头。书房里沉默了下来,半晌,老人摆了摆手,“行了,折腾了一晚上,厨房有宵夜炖着,喝点再回去。”
徐天胤低头看夏芍,夏芍咬咬唇。她啃了一晚上的猫耳朵,还吃了两个肉饼……好撑。
但老爷子的好意自然是要领着的,夏芍看着徐天胤,苦笑。看来今晚回去以后,要在小区里散步好长时间才能回去睡觉了。
两人给老爷子和徐彦绍、徐彦英打过招呼,这才转身退出去。但刚走到门口,又听见徐康国在哼哼,“吃完了早点回去,早点睡!年轻人,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明早早点起来,回来陪我锻炼锻炼身体,吃顿早餐!现在的年轻人,一到假期就顾着自己的小日子,都不知道陪陪老人!”
夏芍回头,咬着唇笑,这回她有话说,“我看是您老人家不想我们。这红墙大院儿的,是想进就能进的么?您老给张通行证,我以后见天儿周末来陪您老打太极。”
徐康国被噎住,瞪眼。夏芍轻笑一声,挽着徐天胤的胳膊走了。
出了书房,来到门口,才听见老人在里面拍桌子咕哝,“这丫头!拐走了我孙子,还想骗我张通行证?”
夏芍在门口差点崴了脚,她只以为婆婆会对儿子被拐怀有醋意,难不成,爷爷也有?
书房里,徐彦英的笑声传来,“爸,人家是嫁进咱们徐家,您一下得了俩,不吃亏。”
“怎么不吃亏?见天儿气我!”老人哼了哼。
夏芍忍着笑,和徐天胤去了餐厅。厨房准备了银耳甜汤,还有几样点心,都是清淡的,只有一样是肉食,正是今晚排队去买的门钉肉饼。夏芍看见了,会心一笑。老爷子也知道师兄小时候爱吃这东西,便叫厨房准备了。
虽然两人都饱了,但还是一人吃了一只,又喝了碗甜汤。因为实在不饿,所以吃得也慢,吃的时候,夏芍看见那肉饼,沾了点醋才觉得不腻,“这肉饼倒是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倒奇怪。”
徐天胤闻言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吃完宵夜,两人这才由警卫员又开车送回去。车子行到城门的时候,徐天胤忽然开口,“张叔,开慢点。”
警卫员一愣,接着便当真放慢了车速。夏芍看向徐天胤,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摇开车窗,指向正经过的城门,道:“像这个,门钉。”
夏芍一愣,这才明白他是在说那肉饼的名字。怔愣之下她望向那大红漆的城门,上面的门钉一颗就有掌心那么大,无论是金黄的色泽还是形状,确实是挺像!
夏芍一笑,“还真挺像。”
警卫员从两人这一言一语里竟能听明白在说什么,顿时笑道:“夏小姐这就不知道了吧?这肉饼据说是慈禧太后那时候的宫廷新点心,慈禧问起名字的时候,厨师也不知道叫什么,看着像宫门上的钉帽儿,随口这么一说,这名字就流传下来了。咱家老爷子以前不爱吃,说那是慈禧爱吃的。结果天胤少爷小时候就爱吃肉,厨房偷着给他做了几回,老爷子发现了,见他喜欢,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夏芍听了一笑,垂眸。嗯,师兄现在……也爱吃肉。
两人回到别墅小区,依旧是在小区门口下的车,然后牵着手打算散步回去。
警卫员开车返回,回去的时候,书房里,徐彦绍和徐彦英两人也已经离开了,徐康国还坐在书房里,望着墙上的正字,沉思。
警卫员敲门进来,来到书桌旁,静默。
好半晌,老人才皱了皱眉头,“有话就说!你也学会磨叽了!”
警卫员笑了笑,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老爷子,您……是不是对夏小姐要求太高了?她还不到二十岁,今晚的事,说实话,我都佩服。我这年纪的时候,除了跟人逞强斗狠,啥也不会。从她的年纪来说,她做得已经很超乎想象了。最起码我没见过还有别的这年纪的女孩子,有她这样的谋算。”
“哼哼,你懂什么!”徐康国哼了哼,脸上却带着笑,“年轻人就要敲打敲打,不管聪不聪明都要敲打,这是老人家的乐趣。”
“……”警卫员嘴角一抽,眼都瞪直了,忍来忍去,才把腹诽的话忍了下去。
您老,真是恶趣味啊……
不过,大抵也不是纯恶趣味吧?
警卫员看了老人一眼,垂下眼。他倒是觉得,今晚老爷子的话,算是在指点夏小姐。老爷子不器重的人,他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这些话他听着,倒觉得若说老爷子以前只是欣赏夏小姐,今晚看起来则更像是把她当作徐家未来主母在培养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徐康国叹了口气,“你以为,当徐家的主母这么容易当?这丫头现在不在政,但是要嫁进徐家,政局上的事,特别是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她要学会处理,学会避免。正因为这丫头聪明,我才这么早点拨她。她早些学起来也好。”
警卫员点点头,见徐康国有些乏了,便扶他起来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夏芍和徐天胤早早起来,去徐家陪老爷子用早餐。这天早晨,徐彦绍徐彦英两家的人都没来,只有夏芍和徐天胤陪着老爷子,吃饭的时候,从老爷子口中得知,王苏两家昨晚闹得挺大。
苏瑜回去后,苏父一气之下打了女儿,带着人去王家赔礼道歉,结果连王家的门都没进去就被赶了出来。
王光堂态度坚决,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苏瑜经过一晚上,也不知是被其父训斥的,还是自己后悔了,今早来到王家门口,哭着要见王卓,王家没人露面,门关着。在刚刚夏芍和徐天胤来到的时候,听说王家那边派人把所有关于苏瑜的东西都收拾好,送还给了苏家。
这门亲事,让王家颜面大损,绝计是没有可能了。
夏芍吃饭的时候只听,不发话。吃完饭后,陪着老爷子散步聊天了半天,一直到中午吃完午饭,徐康国才放夏芍和徐天胤回去。
回去的路上,夏芍就给华夏拍卖公司京城分公司的总经理打了电话,这名总经理是华夏拍卖总公司原来的副总,京城水深,找不熟悉底子的人怕再出现内鬼,孙长德便提议从总部调人,夏芍便同意了。
新任的总经理姓方,方礼。
此人是华侨,父辈就移民去了英国。奈何方礼很喜欢中国,在英国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中国生活。他很有西洋古董方面的鉴赏能力,年纪也不算大,今年才三十岁。为人活泼风趣,夏芍对他的印象还算深刻。
夏芍打电话给方礼,让他注意王卓开拍卖行的事,有什么动向,记得向她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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