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二月,江宁织造府内庭院。
李煦身着黑貂镶边褂子,双手拢着袖子中,挨着熏笼旁坐着,却还是觉得冷,不由稍带了些埋怨道:“子清,知道你有棟亭之爱,可也得分个时令不是?”郎舅二人相叙,自然早把从人打发了去。曹寅微微一笑,为李煦亲自把盏,道:“残梅可赏,温酒可酌,不亦乐乎?这可是三十年的状元红,我让人特意加了些酸梅嫩姜。此酒只得金陵有,旭东不可不尝。”李煦无奈,举杯轻抿了一口,道:“便只你还有此等闲情逸致。我从苏州巴巴地赶来江宁,是来找你讨个章程,可不是来陪你小酌怡情。”
看曹寅依旧一副淡笑模样,李煦把杯儿放在石台面上,面上带了几分阴郁,道:“子清呵子清,早年你侍卫处出身,也算半个武人罢,我偏生不信,噶礼如此咄咄逼人,你就生生忍了去?”李煦此一说,并非全然是刻意撩拨曹寅的气性。便在几个月前,噶礼甫授两江总督,便上折参劾曹寅李煦任两淮盐运巡查使期间,致两淮盐课数年亏空总计达三百万之巨,言之凿凿,一笔一笔记得极为分明,显见得是处心积虑之作。虽然此折康熙批得婉转,言“皇太子,诸阿哥用曹寅、李煦等银甚多,朕知之甚悉,曹寅、李煦亦没有办法”字样,可朝野之间难免物议沸扬,连得江南也不乏有人与市井之间昂然骂指二人为国蠹者。然而,李煦宦海几十年,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噶礼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晋抚任上起码添上了百万的家底,此刻居然还妄托公心而非议他人贪渎?更为甚者,噶礼还指使街头无赖光棍于闹市之地毁谤他二人,继而再假托民意,以为参劾之资。真真可笑可耻之至!
李煦念及此处,不由火气又添了一分,蹙着眉头,道:“你素来是谨慎太过,这事一出,主子不是在折子御批为你我分说了?何必顾忌那许多,还特地使人带信到苏州,嘱咐着盐务之事不妨略与人方便。到如今,你我尚有二百余万的亏空,别人不知也便罢了,这些个亏空,不都是主子南巡的花销?单我苏州一库便是近百万两,再不指着盐课,你我两家何来活路?”
曹寅默默收了笑意,自斟自饮了一杯,体尝着醇香之后的那一点甘苦,缓缓才道:“主子是古来英明之圣主,岂能不知噶礼之意?而主子御批,字字都为体恤你我竭心尽力做皇家犬马之微劳,也是为着祖上积下那些功德。”李煦虽然心中焦躁,于曹寅话内之意,却是一点即明:“主子知道噶礼觊觎两淮盐课的心思,却未曾留中了他的参劾…”随即面上浮起些颓然之色,道:“主子是个念旧情的,噶礼既是正黄旗勋臣之后,亦与我两一样,沾着嬷嬷的余荫。诶…。”曹寅又饮了一杯,从袖笼之中拿出一道密折,递给李煦,道:“这是我一月前递上去的晴雨折子,主子御批,你看看。”李煦双手接过,却略有迟疑,道:“这…成么?”曹寅摆了摆手,道:“与你也甚有干系,但看无妨。”李煦展开一看,却是眼角渐渐润湿了:“知道了,两淮弊情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少倾,李煦现出几分喜色,道:“主子终还是信得过咱们,仍使我等在两淮盐务上,实在是天恩浩荡。”曹寅却是想得更深了几分,稍有犹豫想说道些什么,却只在心底里一声叹息。
曹寅是康熙奶兄弟,又是伴读,几十载陪王伴驾,早已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知之甚深。康熙若无所疑,何以坐视噶礼伸手盐务?御批之内,所指之弊情多端,固可指私盐泛滥,却也是当头棒喝!曹寅自问扪心无愧,可他却断不敢担保面前这位舅爷亦如是。康熙四十年前,皇太子从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处索要银两共计八万余,康熙下旨内务府追查,曹寅即刻便密折奏与了康熙,可李煦却是为太子讳,好生吃了一通排头方才道出了实情。其后,太子被废,李煦与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来往甚密,旁的不说,单是昆曲班子便往两位阿哥府里送了不止三四遭,用得自然都是盐课税银。
此刻,曹寅见李煦望着御批越发显得欣喜的面孔,既大觉无奈,却又有些嫌恶。如今眼见着京里那头越发的热闹,李煦便打起了多结善缘多烧灶的念想,太子处,八阿哥处,两头都紧着巴结,指着将来必得有一位能念他的好儿。如今看来,李煦陷得是愈来愈深了。可康熙岂是个好相瞒的主子?江南之地,又岂是只有自己和李煦两人是他的耳目呵!单一个致仕的王鸿绪,便是曹寅知道同样有密奏之权而又与李煦有隙之人。李煦之父,曾就广东巡抚的李士祯,便是因时任左都御史的王鸿绪的参奏而遭夺职解任,虽说王鸿绪自己也是党附胤禩的,可不见得就不能抽冷子给李煦上些眼药呵。
曹寅自己待人高义,素有文名,加上在江宁经营已久,很得江南文人之心。翰林清流如王鸿绪、韩菼、徐乾学等,或是曾与江苏巡牧一方的宋荦、施世伦,乃至虽为白身却声名远扬的方苞等,皆与其交情深厚,常把酒唱和诗文。这起子人,虽说彼此政见不同,可到得曹寅的棟亭来,都是一派和煦。王鸿绪更时常以文寄于曹寅之处。可王鸿绪交好曹寅,未必就能因着李煦与曹寅有郎舅之亲,放得过李煦。李煦在苏州为太子、胤禩、胤禟买戏班、女孩子大张旗鼓,而王鸿绪便在娄县,相隔不过数百里而已,但凡稍有留心,哪有不知的道理?
曹寅正寻思着话儿劝解李煦,不料李煦先开了口:“有桩事,好教子清知道,以免日后为难。前个月,我递了密折,参劾王鸿绪与伊兄王九龄处探听宫禁之事,无中做有,摇惑人心。”言罢,把誊抄过的密折递给了面露些许惊异的曹寅,折内写道:“臣打听得王鸿绪每云:”我京中时常有密信来,东宫目下虽然复位,圣心犹在未顶。如此妄谈,惑乱人心。臣感戴圣恩,谨遵谕旨,据闻复奏。而王鸿绪门生故旧,处处有人,即今江苏新抚臣张伯行,亦鸿绪门生,且四布有人,又善于探听。伏乞万岁将臣此折与前次臣煦亲手所书折子,同毁不存,以免祸患,则身家保全,皆出于万岁恩赐也。至于前所奏程兆鳞、范溥,其两人亦每每乱言东宫虽复,将来恐也难定,理合一并复奏以闻。”曹寅读罢,重重一跺脚,道:“你糊涂呵!王季友(王鸿绪字)的事不消说,王氏一门,圣眷犹隆,未必是你这一折便参的倒,那督抚之争,又岂是你该掺和的么?”见李煦还有些不以为然之色,饶是曹寅脾气再好,也难免沉下面孔道:“我今儿酒沉了,须得歇息,给旭东告罪了!”不顾李煦难堪之色,立时便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