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免冠叩了安,起身笑道:“到底是皇玛法一手调教出来的奴才,满身的规矩,一星点错儿都挑不出来。”胤礽素来深爱此子,凡事也并不拘他太过,指了身边让他坐了,方道:“今儿的功课回得可好?”弘皙点了点头,道:“徐师傅讲《中庸》修身则道立一节,儿子早烂熟于心的。”胤礽想及徐元梦在上书房里诚惶诚恐督着阿哥们进学的模样,便又是一笑,缓而却有些唏嘘,道:“善长(徐元梦字)二十七年吃了挂落,至今还是辛者库籍,诸阿哥们待他还敬重罢?”论及正事,弘皙也坐正了身子,道:“是,儿子对徐师傅,礼数上未曾敢有少许怠慢。四叔家的弘时前几日误了窗课,遭徐师傅训诫,昨儿约是面子薄了,在上书房不同徐师傅行礼,让四叔知道了,罚弘时跪了一宿。”胤礽微微颔首,道:“你四叔是这脾性,断见不得违了师礼的。徐善长处,你皇玛法是极看重的,如今满洲之中,少有如徐善长一般的大儒了。多敬着些好,清流之间也能得个尊师重儒的声名。”
弘皙口中应了,心里却多少有些不以为意,徐元梦若真是得了圣眷,几年前康熙还会因着他教授懈怠,令众阿哥杖责他这位上书房的师傅?端得是一星点脸面也没给他留着。再者,便是有个好名声又待如何,眼门前不就是八叔胤禩的例子!成败分际,惟有圣心是耳。弘皙觉得自己此刻看得清爽,甚至比他这位做了四十年太子储君的阿玛都更了然。
胤礽望着弘皙这张酷似自己的面孔上泛起的星点儿敷衍,不由叹了口气:“有些事,阿玛现时才是真真的领悟到了。尽管你八叔与我不睦,可你八叔却是有些能耐的。旁的不说,这趟议储的声势…,弄得连你皇玛法都忌惮几分,可见你八叔的人缘。”这句话正说中了弘皙的心事,饶是他少年老成,此时也不免面上一红,立身一躬,道:“阿玛教训的是。”胤礽摆了摆手,复让他坐了,才道:“有些子话,念着你还年少,原不想同你说的,可眼下却还得与你说道一番。”胤礽说出这番话,也是思虑再三。胤礽之正妃石氏无所出,长子夭亡,弘皙之母,又得以侧妃而侍奉胤礽左右,弘皙便算是嫡长子。弘皙自小聪颖过人,性子又和善谦恭,很受康熙宠爱,时时带着身边教导,朝中宫内都有人传言,不为别的,但只凭这位皇孙,康熙多一半也会将皇位传了胤礽,因而胤礽待此子便如康熙待自己一般,早便当他是世子来看。眼下自己虽说复位东宫,却是局面纷繁,一着不慎,只怕便是万劫不复。若有弘皙一旁帮衬着,倒也便宜。
胤礽稍有一顿,又道:“我如今方才想明白了些。但瞧胤禩,虽说目下少了圣眷,可人脉依旧,皇上念着这些,也不好对他太苛,贝勒不就赏还了他?与他一党的胤禟、胤祯都晋了贝子,胤礻我更晋了郡王。我便是弱了这一项。但凡当年不单只一个索额图,何来上驷院之辱?”弘皙虽说心里多少知道些,可看了胤礽面上阴冷的神情,仍不免悚然,局促之间小声道:“阿玛…。”少倾,胤礽方悠悠叹了口气,神色稍见和缓道:“诶,一众兄弟之间,真能在哏结之上为我说句话的,也就是你十三叔了。他性子最为率直单纯,只可惜呵…。”胤祥如今的境遇,甭说是那些封王贝勒的叔伯,便是弘皙这个皇孙,也胜过胤祥不少,便他这般处境,自保都还在两可之间,更不能再为胤礽做些什么。弘皙于是接口道:“阿玛过虑了,照儿子的浅见,三叔、四叔待阿玛也可谓忠敬有加。”胤礽唇上浮起些冷笑:“你三叔自有算盘,不过如今是面上敬着罢了。”眉头稍有一蹙,又道:“至于你四叔,虽说他待我如侍君,无一事不合纲常,可我总觉得,他…”长长吁了口气。弘皙只觉眼皮一跳,道:“阿玛,眼下情形,若是他们皆不可用,那还有谁可以倚为臂助?”胤礽终是有了些笑意,道:“还算有些个可用之人。说起这个,我倒要考一考你,如今督抚之中,倘若让你驱使,张伯行与噶礼,谁更可用?”弘皙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张伯行。他素有清廉之名,便是皇玛法也是多有赞誉。若能引以为援,便能得众人归心,自是极好的。”胤礽却摇了摇头,道:“你想得差了。若用,便当用噶礼。”见弘皙颇有不解之色,胤礽缓缓道:“使人以长,莫若使人以短。”见弘皙似有所思,胤礽便点拨道:“有正臣之名者,皆以君子不党为戒,如张伯行这类,且不说收拢极为不易,依附过来,也不过势单力孤,更不必提这等人都是些耿介之辈,朝堂之上都能让君上下了脸面,如此难于驾驭,便是要来又有何益?”胤礽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又道:“老八一党中人,如王鸿绪者,虽颇有人望,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老八不过就是用了他这个短处。人前人后把他当作清流领袖供着,自然王鸿绪会为他鞍前马后。殊不知,这劳什子清流之首,只日后一道旨意,便可让他身败名裂。”弘皙渐有了然之色,道:“是了,噶礼贪名远扬,如今却能封疆一方,所倚者无非圣眷罢了。但有一日,恶了皇玛法,也只需一道旨意,便能让他万劫不复。噶礼既有短处,时时便能体味利剑悬于发丝之感,岂敢不努力报效?所以阿玛您方才才说…。”胤礽微微颔首,道:“如今我上折子荐以张鹏翮钦差两江事,私下里又事先透了风声给噶礼,便有这一石二鸟之意。张鹏翮与陈鹏年有旧,这桩事情他便是浑身是口也说不清爽。噶礼沾上毛比猴都精,岂会不善加利用?他又是你皇玛法手里使出来的满洲老人,这份情,又哪里是张鹏翮陈鹏年能比得的。噶礼若是叫起撞天屈来,御前官司一准能赢。我此刻不过举手之劳,而噶礼也自然体会得我之用心。”胤礽虽是隐了另一半未说,弘皙也隐约猜得出来,那另外一只鸟儿,自然便是张鹏翮了。当日马齐举荐八阿哥胤禩获罪于康熙,正是张鹏翮为马齐在御前开脱缓颊,深为胤礽所恨。只是单有一桩,他觉得是他阿玛或未料明的,康熙任用督抚封疆,从来重能绩过于重操守,否则以圣君天纵英明,尤以折呈为耳目,焉能再有失察之处?只怕康熙是从来知之,却在心中当作瑕不掩瑜罢了。而噶礼此人,岂是如王鸿绪那一等人好制驭的,可这话两处犯了忌讳,到底说不说与阿玛听?弘皙不由踌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