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曹寅与张英联袂而至行在,请邢年递了牌子进去。稍候,张英便被叫了起儿。曹寅在外,面上急得都沁出些汗来。不过两刻的功夫,张英便出来,只脸色并不好看。曹寅情知不妙,有心要问,便拉着其走开两步,道:“敦复兄,情形如何?”张英眉头稍皱,正欲答,便见邢年从内而出,见了曹寅,含笑躬身道:“曹大人,万岁爷说了,今儿请您回去,过几天再要叫您的起。”曹寅一愕,欲再问邢年,一转念却又忍了。
好容易等邢年离了,曹寅还未张口,张英已道:“棟亭老弟,皇上约是真的动了杀心了。”曹寅心内一跳,“唔?”张英苦笑一声,道:“我入见之时,皇上便给我看了一份折子,是刑部侍郎鄂奇上的。棟亭猜猜是什么?”鄂奇是镶白旗人,豫亲王多铎三十孙,正经的黄带子,亲贵的紧,也是此番南巡随扈大臣之一,似乎往素便于太子亲近,难道……,曹寅犹豫了一下,道:“那位不会真要赶净杀绝不成?”张英重重吁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正是。鄂奇搬了大清律出来,请将陈鹏年置于国法。照着鄂奇的说辞,皇上即便加恩,陈鹏年也是自裁的下场。”曹寅有些急了,忙道:“敦复兄没有寻着机会为陈鹏年缓颊一二?”张英摆手道:“自然是说了,可皇上不置可否,便让我退下。“顿了一下,张英想到些什么,道:”约莫皇上知你也要为他求情,故而避不见你?”曹寅摇了摇头,道:“天心难测,主子既说了不见我,我也没法子,只能见机而行了。”张英也是无奈,道:“现下里也只能如此了。方昀那边…?”曹寅叹了口气,道:“暂且让他少安毋躁罢。”张英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囫囵了半句,道:“但愿他日那位爷……,不要让臣子们都寒了心才好。”
方昀在衙门之中却是坐立不安,不时起身在堂中走动,只把身旁的刑名师爷王翎飒看得眼晕,实在熬不住了,才道:“东翁,您便是走上三日三夜,未必能救得陈大人啊?”方昀闻言,停了步,却还是一脸的苦涩,道:“夫子你说,我还能如何?现如今我是主意全无,起身走走,心里还能好受些。若是张、曹二位大人在皇上处碰了壁,难不成真就让陈大人断送在这桩冤枉事上?”这刑名师爷是方昀身边最得力的,从来任何事都不避他,陈鹏年一事内里详情自然清楚。见方昀嘴角都燎了大泡,心中极是不忍,话在唇边,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出口。
便在此时,衙内之人通报张府有名家人前来送口讯,方昀急命请其入内。不一会,张府家人便入得厅中,行过问安之礼,便低声道:“我家主子着奴才给您送个口信儿:陈大人怕是一时还得受些委屈,曹爷和我家我家主子不会袖手旁观,还请您稍安毋躁。”方昀心头似有一盆冰水浇下,冷得浑身都像要打颤,还是王翎飒提醒,才从荷包中掏出两块碎银,递给那名家人。那家人却不肯接,道:“谢您的赏,主子府上规矩大,断不许奴才们收的。”言罢,又打了个千,辞出。
来人才走了,方昀身子一颓,便靠在高椅之上,若不是那越蹙越紧的眉头昭示着他内心的紧窒,还道是他一时魔怔了。望着厅外,方昀楞了许久,直到王翎飒送过一杯茶来,才算回过神来。王翎飒随侍身旁,道:“若是要用东翁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来换府台大人,东翁做何想?”
“唔?”方昀闻言,似混沌中寻了明径,直直盯着对方:“大人待我以恩义,数年下来情分非常,而今我只恨不能身代,若真有法可解大人于危难,我何惜此身,更莫说那前程!”王翎飒原是虑着这法子的锋刃,恐伤了自家大人,再三踌躇,颇犯思量。如今见得方昀如此坚毅,便不再隐言,定定道了:“叩阍陈情。”
此言甫出,方昀却并未如王翎飒料想的那般,反是更为失意,眼中又现落寞,叹道:“如我这等微末小吏,朝中不知几多。张、曹二位,都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尚不能求下这情来,我又如何能够?况妾叩阍这事从来就无个准数,或有能成的,当中也是历了无数繁难关节,最要紧的便是逢着圣意所向。皇上如今本就龙颜震怒,届时再若不信……倒不是我惜此一身性命,怕只怕这么一来,反更要害了府台大人。”这当中利害,身为刑名的王翎飒又如何不知,原说与方昀的这法子就是兵行险招,不得已而为之,哪有十全之处,听得方昀这番忧虑,也默了言语。
一时两人寂寂无话,厅中也是静谧了好一发。王翎飒才又道:“东翁,现下的事,依我的浅薄之见,只有把这声势闹得大了,才能让那位爷有所顾忌。张、曹二位大人多少都是有些投鼠忌器,可咱们既然连命都豁得出去,还怕什么?至多等见了圣上,瞧着情形不对,就往那位爷身旁的人上扯,尽量避着那位爷罢了。如此这般,或许府台大人和您才有一线胜机。”方昀缓缓颔首,这会也是在想,自己若不去,陈鹏年只怕真的凶多吉少。
照着昨日所见,高士奇摆明了是避着这事,更不会去言说。张英答应的倒是爽快,可在曹寅处拆明的那详细却甚是骇人,适才传来的那消息更不知是怎么个情形,二人在御前说了不成,抑或根本就是搪塞……若自己去了,其实未必能成,真要招了忌,这身家性命必是要搭了进去的。且去了,是违了张相所嘱,就更无再托他二人说情的理儿,那便真是玉石同焚了。就这么着脑海中翻覆了数遍,依旧不得要领。终了,方昀深深看了眼王翎飒,微一阖目:“罢了,便做此一搏,更衣。”
待得方昀到达驻跸行在时,天边已现了些许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