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说到京里,钦差再有半月也该到南京了……”张伯行目光稍有凝滞,眉棱现出些坚刚来。
陈鹏年只道张伯行是问及宜思恭的案子,当下里一定神,朗声直言了多日的疑虑,“此案搁在两江办怕并不容易,就这几日下官在任所知江苏藩库之情,依着下官浅见,江苏布政使任上本就有钱粮积欠,多少是奏销未靖,多少是亏空挪借,都尚待查明,若是空口定一个数目,再借着核查贪墨的幌子一笔勾清,下官恐其当间还有私弊。加之此事噶制台并未查明便行参劾,朝廷骤然依议派钦差下来,未免有失兼听之妥。”
言不及义,张伯行不免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口气,“你所知还是甚少啊。”
“怎么?”
“我说与你听罢。”看一眼这位全不通官场世故的陈藩台,张伯行也欲同他说些情理,遂略略轻咳了一声,“邸报也见了,你是知道的,今次钦差以户部张鹏翮为首,会同噶敏图、桑额一同前来办理。漕督桑额年事已高,虽管着两江漕运,但也不会同地方压的太过,都是老封疆了,又怎会同苏省官员真起龃龉?噶敏图不过一个做得煌煌文章的满洲锦绣人,又及不上董鄂世胄,哪里真起什么作用,惟运青兄我是深知的,清介刚达一人,极恶贪恶官员,凭十数年府藩而至督抚封疆的任下来,这点子地方事故真要处置,怕也是甚属容易,断不会留半分情面。”
张伯行更又想着张鹏翮将至,心中倒有些翘首期盼的念头,双手扶着膝盖,半是述旧情一般地,对着陈鹏年感谓道,“我同雨亭老弟(蒋陈锡字,时任山东巡抚)便多承运青荐用之情。尚记得康熙四十年,皇上曾有上谕‘张鹏翮、李光地皆不轻于荐人,惟恐荐后或有不法之故,故甚郑重之。’呵呵,非是我自矜,非与运青兄脾性相投不能如此,只如今看来,他这份‘惠民以利’的心肠,处境却未必佳,先是驳了皇上蠲免天下钱粮的旨,百姓可未必领他的情,如今怎么又担待起这么个差使来……”张伯行一拍大腿,徒然生出几分怅怅情怀,“哎!窃不为其取。”俄而又看见陈鹏年在侧,不由解嘲一语道,“运青性理撰述称著,笔法苍古,手书颇为精妙,北溟老弟你亦是工书之人……唔,你们两位还真颇有缘法,不单如此,就连钱粮计较也是一般的,我是臬司出身,不通这钱粮一道,只是我想着,凡这名讳应了一个‘传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气势升腾,总都不免要来个‘水击三千里’的同河道纠结整饬一番,而后乃‘背负青天,今将图南’,倒也真是妙事。”
“这……”陈鹏年一噎,明知张伯行调侃的话,此刻也是听懂了的。减免地丁钱粮一事,早已是传遍了苏省,虽他也觉张鹏翮于此天下大利之事上做梗颇不合情理,但此刻听来,倒觉是他先时浅薄了,又仿佛觉得张伯行在说宜思恭一事,更加不明白,不免一拱手又问了,诚恳非常道,“孝先……大人可否教我?我实不明如今这局面,就任苏州知府仅不过半年,已是深知地方百姓重赋,朝廷但能推恩蠲免总是好的,张司农好歹也在苏省抚牧一方过,不会不知田产日少而丁银日增的通弊罢,何以又要两下里不得人心?再者,听大人适才的意思,是觉宜思恭一案繁难?可大人恐有不知之处,如今连着江苏粮道任上都有亏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有什么难于措置……。”
张伯行爽飒为人,又一口一个北溟老弟的唤,待陈鹏年极为亲切,难得这么一个投心对味的上官,陈鹏年自也乐意与他亲近,只是要他喊一个‘孝先兄’很不容易,一来恐僭越职分太不恭敬,二来又怕将来熟络落了人谄谀的口实,这才两个字出口,就又换作了‘大人’,再他本不是健谈善言的敏变人,更做不出花团锦绣的嘴上文章,面上还剩着进退尴尬,抚着及襟的髯须,别别扭扭地喊出这一称谓来,把个张伯行直听得强忍了笑,虚指着他打断道,“你啊你,只喊我孝先兄便又何妨?听听,倒喊出个‘孝先老大人’的意思来,好嚒!你我不过一点子私谊,君子之交耳,凭什么旗下大员、耳目私人的底下去具折参奏,我也不惧他。”
噶礼自是陈鹏年历来看不对眼的,只这一句话,把江苏地面上两个有密折陈奏之权的人物都包揽进去了,张伯行说的是畅快不羁,陈鹏年听来却觉有些个不恭敬,心赞张伯行气节之余,这里不免也要为曹寅说一个‘情’,当日在德州为阿山、太子所忌,命悬一线,固然是方昀豁出性命叩阍陈情,在康熙面前替自己回寰,可也是多承曹寅援手之义的。再自他到了这江南地界,便同曹寅有些公务往来,知其为人,更见明了康熙对曹氏的恩信,是以生怕张、曹二人生出什么嫌隙来,当即举杯笑道,“江宁那一位风骨颇高,不至于的,时候长了孝先兄便能见出来了,小弟这里自罚一杯。”
“地丁钱粮的事,你待运青来了,自可去问他,这种术业专攻的事儿,我可同你说不着。我说的是于准,其祖于北溟(北溟,于准之祖父于成龙字)的家风尚在,就能掉价儿的去支使宜思恭、贾朴捞银子?再说了,你且想想看……”张伯行在二人间先指了陈鹏年,又指了自己,“若是你我不合,互相掣肘,你这个署理的可能长久咯?”
“这,怕是绝不能的……”
“于准自康熙四十四年任的苏抚,到如今也有五年余了,且不说时年阿山尚在,就是邵穆布起任两江总督的三年间,也只督抚相安无事,怎么噶礼一到,不出半年就出了这样的事?宜思恭一个藩司,贾朴一个粮道,怕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你且想是不是罢。再者,官场节礼、火耗贴用乃是常情,前头宋荤就没有么,我在福建也不能免俗,呵,我且观这江苏的舆情如何。”
陈鹏年这方知张伯行见地,正说间,楼下猛一阵雷鸣喝彩,开唱的正是《桃花扇》首出《听稗》,“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因是坐在此间,陈鹏年也自生出一句慧性言语来,当下笑道,“小弟是这么想,如孙子荆这样枕流漱石的总是世外之人罢,我等入世的凡人,能成就修治之功也可了。曹棟亭早有言说,但有抚台如此,苏省官员,总都要是‘才藻卓绝,豪迈不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