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康熙回抵行宫时,张廷玉已候了寝殿门外,随后自有内侍引了他殿中等候,片时康熙更了常服出来,这方见礼如仪。张廷玉颇肖乃父(先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生得仪表轩昂,特是一副端方气宇,又显宽和,很得康熙爱见。
张英殁后,康熙时怀轸念,而至今岁五月间,连着张玉书也病逝热河,康熙对往昔老臣,更常怀寄往之思,对这些儒臣股肱之后,更是颇多殊眷垂问。而张廷玉还要不同些,本起自翰林馆中,又缘张氏家学,素以文风称著,学问是不消说的,就连奏对召答也无不妥帖。但他这十年的翰林检讨做下来,也算得上是稍显不得意了,在己卯一科的同年之中,他自不能同年羹尧的少年飞凤,封疆志得而比,却未免仕途上迟滞了些,这固然有其父趋避疑忌之虑,终于他所负才抱,也是有所不公。然这倒不妨他修养出一副沉稳性子来,宠辱不惊,赞他一句老成持重是绝不虚的。
康熙叫免了礼,又细看了一眼,这方不失和蔼道:“嗯,如今瞧着气色好多了,倒不比前些日子白弱了。塞外时气不比京里,日夜总是反复的厉害些,就朕身边的侍卫,头回随扈也难有适应的,且不说你这南方人的身子底儿了,朕倒是不该叫你出来这一趟儿。”
这话儿说的太过温煦了些儿,张廷玉也是不敢应承,心中亦是有些忐忑,当下一躬身谢道:“皇上言重了,臣实不敢当这话。说来,总是臣欠历练些儿,要真论起来还是南边儿少,在京里呆的年头儿长,只是还不惯这再往北边儿的气候了。”
康熙只当是没瞧见张廷玉露出的那点子局促,说话儿间,透着几分意态闲闲地道:“早些时候,朕瞧过揆叙着你代拟的制、诰,措辞尚觉洗练精粹,前时给李光地也看过,他评你一个古正风雅,朕看也不虚,如许年纪就能蕴下这么些笔意,敦复于子弟辈之范训极好,朕常言,单一个‘古大臣风‘就委实不错的。就这么着,回銮后便着你充任日讲起居注官,随朕身边罢。”
“臣以检讨遽升侍讲,这——”遽然之间入值南书房,骤成天子近臣,虽无侍讲之名,已然成就其实,突然之间虽说不得是惊喜交加,却任谁也总都是情不能堪的,稍有一怔,张廷玉便意识到有些不妥,掀袍跪了,叩谢道,“臣代父亲谢过皇上,只是皇上于臣的恩典太重,臣未免觉有些……有些勉力不能报。”
康熙闻言竟是一笑,“那你还记得,你所撰己丑科进士的制文上,臣职谓何啊?”
“……”张廷玉一时想不及康熙竟以此问他,似懵然般直道,“呃,不欺之谓忠,无伪之谓诚,古名臣忠与诚合,然后能守正不阿,独立不倚。”
“这就是了。”康熙看了眼门外,李德全望了康熙一眼,见此情状便躬身退在门侧,也不敢打搅,康熙知是太子到了,便只稍一颔首,朝张廷玉和声道,“好了,既是朕看重的你,也不须妄自菲薄,只记着这一条儿,立身有度,便有你报偿之日,你去罢。”
打这日往后,行宫里头张廷玉便时时奉召伴驾,或午晌前开篇经筵日讲,或一早儿的进个诗词唱和,特是逢着温达、李光地两个大学士觐见,康熙也不叫避,政事学问皆在一处听着。总归是在北巡之中,不须拘着如宫里一般的齐整规矩,然话虽如此说,究竟是很有些殊恩予他,是以外人瞧着,倒颇能觉出圣眷来,才不过三四十的年纪,他张廷玉非但就进退分寸上横竖挑不出错处儿,就起居行走,更也是俨然有了几分中堂的气度。
张廷玉固是审慎周全,人前从不多言一字,多作一色,然那心思却实在是个水晶玲珑剔透心,伴驾这些时日,便细细察觉出太子的异样来,心中暗自生疑。尽管在康熙面前假以辞色,矫意掩饰,然太子却似愈发地不得安宁,倒非是惶惴不安,只焦躁的意味更浓些。
时有奏对,才罢了午膳,又说起几桩要务来,只是康熙这头偶一提及噶礼,太子便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头,虽也跟着交口称赞,大略可见‘干吏能臣’的评断,但张廷玉分明可见,太子眼中的忿恚之情一闪即逝。康熙坐在交椅上,手边是看罢的请安折,并未瞧见这一幕,只淡淡对二人道:“噶礼对朕说,他是个孤臣,在山西尚不觉如此,一俟到了两江地界,分外孤独。万事掣肘不说,在京里还屡屡遭人诟病,隔着山川几千里,朕若不护他,只怕终有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的一日。”
胤礽在旁听了,不禁暗哼一声,内里鄙夷的紧,口上只道:“这话未免过了些儿。他一个上宪,两江三省的官员总不至都和他作对,还连累着京官们惦记……再说,前头阿山、邵穆布不也处着好好的,怎么就是落着他一人是孤臣了?可见是在为人上头,极不得宜的。皇阿玛圣明烛照,又岂是能被舆情左右的,那前头的于成龙,不就是君臣相知的典范?”
太子这一番话,在张廷玉听来倒并非全是给噶礼上眼药,实在也是七分在理:朝中谁人不知,历来一干子满州大员里头,最数噶礼骄纵豪横又心思刻戾,非亲近之人难入其法眼自是理所当然,想来三省官员中见罪于其的人不在少数。噶礼在折子里头如此惺惺作态,不过就是百转逢迎卖忠之余,再试探一番皇帝的态度,赚得依仗凭借,以利他日的措置手段,如何不教人厌恶。江南地面骨鲠之士不少,却生要供着这么一尊佛,偏又还是个惯会工谄善谀的,来日若动起干戈,那不折腾个高低颠倒、鸡犬不宁绝不能完的。
“朕倒是能听出些恋主之情来。”见康熙撑着扶手欲起身,胤礽忙同张廷玉左右扶了,堪堪才咂摸出这句话味道些许不对,便同康熙深锐的目光撞了一处,一时心虚的紧,急忙垂了眼睑,偏过目光却又不见皇父注视于他,稍松下心再看时,只见康熙两手随意拢了一处,在殿中边踱着步子边道,“噶礼在江南任事严苛,自然要得罪人,旁的不说,但就一宗儿好,任事不避一概奏给朕,这就见了一个‘纯’字。噶礼任两江总督,是朕特简的,朕知道,朝廷里总有人要议论,这都不免要有。朕也知道,翰林馆阁里头,多少要说些甚么任人唯亲、满员跋扈的话,清流么……哦,这等事上,衡臣你最该清楚。”“这,皇上……臣惶恐。”
康熙稍停了步子,转身看了眼局促不安的张廷玉,不由摆了摆手,对二人道:“朕不是说官员士子们议的不好,只万事有度,物极必反,因着满汉不睦的旧隙挟嫌,朕自然不取。朕亦不是偏袒噶礼,他上一道小小的折子,就怀了诸般样心思,然朕只取一种,知道所怕之事,也总比那些无知无畏的强上许多。他这些心思看得见,好过不少人……朕愈觉发闷不得安生,前时步骑还都照常,这两日竟是倦怠的很,再想想,夏秋交替使然,这个时节上江南虫羽滋生,噶礼要扑灭蝗蝻要也是不易……”
胤礽打了个激灵,心中一阵凛然,皇父后头说的什么,全然如风过耳一般,他半点不曾听见。本欲借噶礼之手,从宜思恭一案切进去,好生整治一把张、陈二人,不想反成了噶礼的东风,后再加上张伯行这么横插杠子一搅和,自己愣是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来着实令人发恨。然这一切,皆抵不过适才这番敲打,怎么听都像是皇父已然知晓了什么,可自己同噶礼往来的极严密,绝不可能有外人得知,莫不是噶礼透了口风与皇父?他暗自摇了摇头,就算噶礼秉心不纯,借机利用自己打压张鹏翮几人,也没这胆子将此事悉数交待了出来,倘坐实了此事,噶礼只怕真要是命数在天,自求多福了。再看自己呢,不啻又成了一场笑话!
当初与噶礼接洽两江一事,为着避嫌疑,掩人耳目的也没见人,只小心谨慎地使了身边亲信人,同噶礼的赍折家人去递个消息儿,原是想着真有什么事,私底下将人处置了也方便,退个一万步讲,真出了事自家好歹能落个干净,尽推在噶礼身上。前时还道此事办的密,不料这两日才知,总督府中,时常往送赍折的家人乃是硕泰,噶礼信用的紧,而上那回使来京城交递口信的,竟是个名叫齐泰的下等奴才,打这两月起在府里就再没见着。
这些本都是秘事,全因了胤礽近些时候对噶礼生疑,使人在两江细细查访回来才知道的。得知这些事在先,又印证着如今的情形,与其说噶礼行事严密,倒不如讲噶礼是一早儿的谋划周详,掐准了自己的脉不算,又端的是把柄全无、滴水不漏,这一手儿的借刀杀人使下来,胤礽除却‘阴损小人’,再实想不出评他的话来。还说甚么地方同僚得罪甚众,以致京中有人暗谤于他,他噶礼的胆子何曾小到这个地步了?且不说此次违忤自己的意思,就他与京官私相交通的又岂在少数,独独同自己这一回是老谋深算,额外留了不止十分的心眼,可他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