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兄弟两人联袂而出隆宗门之时,俱都有些气馁,胤祉两手一叠在身前,回首一望远处的乾清宫,实忍不住,当下便站住了步子:“皇阿玛他——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了!”“三哥留神!”胤禛冷不防被他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看看周遭,赶忙低声止道,“还在宫里头呢,三哥怎么口没遮拦的,这些话怎能乱说?”胤祉万般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事实不是如此?”胤祉心中郁闷,跟着便皱紧了眉头,脸上摆出一副辩白的架势来,“朝令夕改的,咱们差事办的艰难倒罢了,只是皇阿玛如今每每执意行事,倒累的圣躬每况愈下——”“哎呀三哥,走罢!”胤禛看他还要再说,哪里敢再容他跟这儿地界儿呆着,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就往外走,好容易出了西华门外,胤祉顺便邀了胤禛一道过府小叙,一来着实是为着方才不曾尽说出来,心里憋着难受的紧;二来却是对他有心试探个一二了。
诚王府的书房中分宾主落座,胤祉还是不住地很发了一通牢骚,桌上的茶是一口没动,末了冲着胤禛就一句,“无理取闹,就是个无理取闹呵,我再寻不出什么妥当词儿形容了。”“这些个没尊重的话,您也就少说两句罢,没得哪天在外头说漏了,可仔细招出祸事来。”胤禛虽也觉得皇父如今是愈发地难伺候,却也不想跟他多扯这个,只得勉强把他的话头岔开了道,“皇阿玛年高,心性也不是盛年时候的,若不遂他心意,就真是万国来朝,也未见得讨他欢喜。”
胤祉一仰头,长气一吁,“得了,牢骚归牢骚。咱们倒罢了,马相、嵩相他们那儿,才更难料理,我岂有不知的?不扯这些了,诶,只不过——”胤祉欲言又止,单拿眼瞧着胤禛,看着是一脸的郑重,“你我兄弟间,很该有些推心置腹的话,但我要真说了,四弟甭怪我多事儿。”胤禛单听着就觉出今儿这请不简单来,这会子瞧着胤祉的故意作态,面上只是笑笑,纯作了无谓道,“这是说哪儿的话,三哥肯教我,我谢都来不及,哪里敢怪?要说兄弟里头,三哥成就最高,弟弟我这儿可是文武皆不善呵……”
“四弟,你就甭跟我这儿来虚的了,今日事不传第六耳,我只同你说肺腑之言,你就不必与我官样文章了罢?”胤祉见他一径装糊涂,愈发耐不住性子,一手按了他道,“今儿皇阿玛的意思你可听出来了?这储位是绝不会再明着立了,至于废太子,那是更无翻身之日,前两年他一味闹腾,如今也只一个老王掞肯替他出头,经了这一遭,他也可彻底断了念想了。”胤禛向来不与人预闻这些言辞,不禁稍稍皱了眉头,“总是父子兄弟一场,三哥你又何必——”
“我不过说些直白话。”胤祉并不觉不妥,他只深看了胤禛一眼,又道,“难不成你还对他守着君臣之份,若真如此,你置皇阿玛于何地?你看眼下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皇阿玛亲遣,谁能左右?二哥他先失的是皇阿玛圣心,如今起的又更是非分之念,如今这般境地,于他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再有……”胤祉忽地起身,坐了胤禛身边的客座上,凑近了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听说,皇阿玛已有旨替他在郑家庄修建处所,如今看来,这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胤禛略为一怔,倒也不及细想,只对着胤祉微一拱手,也不应他。
胤祉颔首笑笑,倒想是看出他所想,忽地将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逼着他问道,“我说这许多事,原是拿四弟当自己人看,这两年皇阿玛的身子究竟如何,你我也都心里有数,若没有今天的事做引子,我也想不及请四弟来说体己话。时至今日,四弟觉着这圣心默定之人,会是你我众兄弟中的哪一个?”胤禛突觉心中‘咯噔’一下,对着胤祉紧迫的目光,胤禛只得竭力平复着心绪,面沉似水地望了胤祉,细细想了一时,半晌摇头才道,“皇阿玛圣意,我不敢揣测,只是依情势来看,当年荐储,呼声最高的是八弟;但三哥是长兄……哎,总赖皇阿玛乾纲独断,弟弟谨惟圣意是从,若三哥定要逼着我说一人,确是难为我了。”
“还有一人,只恐四弟不肯说罢?”胤祉漫不经心地拂拭着袖口,似笑非笑地望着胤禛道。“嗯?”胤禛先是一疑,继而两道眉棱子便是深深一蹙,似有所悟般,只是不肯言说。胤祉一一看在眼里,何曾能想到胤禛以为指的那人是他,只道胤禛必是与自己一心,对胤祯也是有嫌恶的,当下里便觉着遂了意,笑道,“四弟是谨慎人,不说便罢了,只是为兄这里与你些好谏言,你要往心里去。凡事不能就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浑浑噩噩,万事不管的,佛祖只能渡人,却不能为你解难,你成天抱佛脚临头也没用,咱们的大将军王如今是风光无限不假,可离当年的太子还差着老远一截儿呢,就算十四弟将来真能做皇上,可眼下名份未定,他也不好做这些越俎代庖的事罢,四弟与他一母同胞,还该劝诫他一二才是,否则,也难免物议汹汹,受了他的连累。”
胤祉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听着就是话里有话,让胤禛暗自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禁存了更多疑惑,他自然不肯放过,便藉着闲谈的口气,顺着胤祉的话头追问道,“十四弟素来骄纵,慢说我劝的不理,就连皇阿玛的训诫,他几时能真记下改得了。这次蒙皇阿玛恩典,骤然得了这么大的权柄,定是做下不少跋扈的事儿?”胤祉极轻蔑地一哼,鄙夷道,“那你真小瞧他,别的事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老九他们那么手眼通天,只是他把犁耙四处伸,私底下的勾当都做到我眼门前来了,连老五、老七都同我说,自个儿门下人都有与大将军王往来近密的,可不是有主意的很?只是这些事儿做得都忒没起子了些,想当年,程万策是什么人,就为着借他的门路去勾搭李光地,他就甘心自贱身份去拜师,如此惺惺作态,又是为了什么?还有你门下的那个年羹尧,圣眷正隆,你可上心防备着点,别教他近水楼台,一揽子兜去了。”
胤禛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这话从胤祉的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了,打从孟光祖的事儿发,他就不信他这位三哥没对年羹尧动过心思。至于前头所说的事,胤禛或多或少都知道,惟其最后挑唆的话,胤禛却实打实地听了进去——他并不信年羹尧真敢做下背主之事,只是确如胤祉所说,皇父年高,万一之事不可测,凡事还需早做打算。况且于今看来,人人都拿自个儿当作储君看待,各有筹谋,他自己也不例外,看来情势远比自己所想要纷杂的多,正逢下月年氏进京述职,这一晤,还须得好生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