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初夏气盛,陈霁二人的婚事渐已敲下,陈霁本欲大摆宴席,却被准夫人苏氏给拒绝了,她娇红着脸,说这样太过铺张。当然她心里还有未说出口的话,源自于她的自卑。
二婚大操大办,不论如何,外人听着总归会沦为笑谈,她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但她却不想陈霁的名头在别人嘴中成为笑言。
陈霁难得的明白了,他没有大摆宴席,只请了一些同僚和朋友,但对于苏氏的成亲所需,未有半分节省,他请了城里最好的裁缝到家来替苏氏量身,又请了几个手工绝好的绣娘织就。
包括宴席上的美酒菜品皆是上等,以至于到最后,他红着张脸拉着谢云走到偏角。
“丫头,你那媒婆钱等过几个月再给你,成吗?”
谢云见他腰包扁扁,捂着嘴笑了。
“成,若是再过几月没给我,我就给婶子告状。”
“别别别。”
陈霁最怕让苏氏担忧,他挠着头说。
“我下午就给你送来。”
谢云其实并没着急,她只是想见陈霁担心的样子,闻言连忙摆摆手。
“到时候再说吧,陈大叔不用放在心上。”
许是谢云之前提到了苏氏,陈霁显然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不行,要是夫人知道我克扣了你的媒婆钱,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今天就将媒婆钱给你。”
陈霁一拍手想到了好法子,他同谢云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
“他出去做什么?”
准夫人苏氏此时正拿着抹布站在院子里,她正在清扫,本是想喊陈霁搭把手,就见人已经走远了,只剩了谢云一人。
“丫头现在有空吗?能不能来帮我打扫?”
谢云笑着应了声好,小跑到了苏氏身旁,替陈霁解释道。
“陈大叔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出去了,是不是嫁衣快绣好了?”
“哪有那么快,他啊,选的料子都是上品,估摸着还早呢。说了不用花这么多钱,何必呢。”
苏氏眉开眼笑的,下巴还有点微胖,显然心情很好,嘴里虽然絮叨着陈霁,但谢云看得见她眼里的幸福。
也就是这一瞬间,谢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竟也令她感到开心。
如果说才从阴间回来之时,她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死后不受惩罚,那么当她此刻看到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时,她忽然明白,能成全两人的姻缘,是她莫大的福气。以前她做事不认真更不负责,对生活懈怠,对他人冷漠,所以她也从未体会过现在这种愉悦的感受。
“进来吧。”
打断谢云思索的是苏氏的话,她抬头,见二人正站在一个旧厢房前,苏氏手里还拿着把铁锁,她将铁锁搁置到桌面,伸手招谢云进来。
“这屋子是?”
屋子里显然是女子的闺房,铜镜胭脂,鹅黄色的纱帘。
谢云第一反应是,这是为苏氏准备的房间,后来定眼细看,这屋子里的摆具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包括那沾染上了灰尘的铜镜。
“这是?陈大叔已去世的妻子所住的房间?”
话音一落,她便觉得自己所言会不会惊扰了苏氏,撇头看去,苏氏比她更淡定,她笑了笑。
“这间房间是那姑娘一直居住的房间。”
姑娘?谢云思索,想必是陈霁将他那亡妻的事告诉了苏氏,那么现下她二人进这屋子是何原因?
苏氏想来是猜到了谢云的想法,她叹了声气,从外面抱进来一个较为精美的木箱。
“阿霁的房子只有这么大,当年周姑娘去世的时候曾求陈霁将她的东西保留一年,她或许至死都以为那个男人会来找她吧,后来过了一年又一年,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旧了,那个男人也没有来找她,阿霁张贴出去的寻人启事都成了他人手中的废纸。”
“不过阿霁心善,这屋子里还保留着周姑娘去世时的样子,但现在你也看见了,我们二人马上要成亲了,他的屋子厢房并不多,空一间出来的确有些为难,所以昨日我二人商量了下,今天将周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到一个木箱里,应该能保存更久,就是不知那个男人会不会来。”
说完,苏氏似乎是担心谢云觉得此地不吉利,毕竟周姑娘是病死的,于是她又慌张的解释道。
“周姑娘人很好,我也曾有幸看过她一面,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应早已投胎转世,你勿要担心。”
谢云本就不怕这些,毕竟她早就见过了,只是让她奇怪的是苏氏怎么会见过周姑娘,她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或许陈霁早就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他就是十年前那个小叫花子,当年他上门来讨饭,我开门见他手腕上有些旧伤,想来是受了伤,便给他多加了些吃食,他一连来了三天,可我家贫,再这样下去,怕是也会同他一样当乞丐,只得坐在门槛处和他讲,这北景城内机遇大着呢,他好手好脚,随处都可以找到差事。”
“第四日开始他便不再来了,又过了几日,他给我送了只烤鸡,就放在门前,一敲门就跑远了,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来了,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就像是个普通人,在我记忆里逐渐发黄。就在要老成一张画卷之时,他突然出现,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四处跑动,我以为那就是他的夫人,感慨时过境迁,便也对父母去世前定下的婚事没有那么抗拒了,后来成了亲,又成了寡妇,他又如甩不掉的魑魅一般,搬到了我家对面。现在想想一切都是缘分。”
这世间何来缘分二字?盖是由凡人书写示为缘分。
而他二人之间的缘分,苏氏看不明白,但她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陈霁一直在后紧紧追随,若是当日二人擦肩而过,似这凡间万物各走其道,又何来缘分呢?
谢云笑了笑,没有点破,她折好袖口,上前开始帮苏氏清扫。
周姑娘是个喜书之人,与谢云只喜话本不一样,她所好的都是些文笔晦涩难懂的诗书,
谢云将那几本书从柜子上取下来时,有一张泛黄的书笺落了下来。
“蔡郎:”
“今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应道,即见君子,云胡不喜,可君子如眉黛之上连绵丛山,你不曾来,又何谈欢喜。”
“昨日曾走遍这北景,念之广大,人影如絮,随风而起,孤身站在柳树之底,竟生荒凉之感,心口微撞,好似你正站在我旁侧,可我扭头,只见东风一角,不见行人过往。”
“陈大哥言我心思太重,恐我会有疾病缠身,我本应慌乱的,因若生了病,缠绵病榻,何时才能与你一聚。可不知是这风大还是我心动太急,竟回他,若是离世,似乎并无不可。”
“昨夜做了一场黄粱梦,似梦回过往,你笑容模糊,今日便就这墨笔,写我心中之想,蔡郎,他们都劝我舍你,因你不是良人,骗我钱财,但我突然在想,你没有回来,是不是因为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字字如诉,句句藏深情。
谢云的视线落在这信笺的最后一句话上,有些不知其意,倒是苏氏见这信笺有些着急,她连忙找出了信封将这信笺装了进去。
“这纸张已泛黄,得好生保管,不然那人若是寻踪而来之时,这信笺却不见了,叫人如何心安?”
“婶子,周姑娘喜欢的那人,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苏氏仔细想了想。
“好像是叫蔡言正,洛河人。听说她二人自小一同长大,他家道中落,是以才借周姑娘的钱财入京赶考,估计也就是因为自小熟识,所以周姑娘一直不能忘。”
谢云站在原地,见苏氏正小心的将周姑娘的东西转移到木箱中,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周姑娘那最后一句话,她为何突然说蔡公子一直就在她身边?
越想越急,额头起了薄汗,叫苏氏看见了,惊了一跳,以为谢云被热糊涂了,连忙拿起手帕替谢云擦拭汗渍。
“谢谢婶子,没事。”
谢云的脑海中想到了一个推测,但她没有说出来,温和的笑着将苏氏的手牵了下来,而后认真打扫起这间厢房。
二人齐心协力,加之有奴仆前来搬动杂物,花费了大约一个时辰,总算是让这厢房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而这间厢房里除了周姑娘的东西外,例如床榻,茶桌等都被搬到了院子里,谢云估计是要全部换成新的,只是不知道是给小虎住还是奴仆住。
晚些时候苏氏端了些花糕出来给谢云甜嘴,谢云大大咧咧的躺在摇椅上,看着头顶前的树梢,微风吹拂,她突然觉得自家的秋千也应改成可以倚靠的椅子,这样躺着看话本别有一番感受。
“丫头,东西我给你拿来了。”
陈霁人还未到,粗犷的声音已从门外传了进来,苏氏笑着看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拿着个长木盒快步走进,而后递到了谢云的面前。
“这东西就抵了你的媒婆钱了。”
谢云好奇的接过这木盒,打开一看,是根玉簪,她举起这簪子搁到眼前,借着阳光好生打量。
玉簪通体剔透,簪头部分刻着一只白鹤,隐隐约约是山间流水,白鹤飞越。
“这东西好像有点熟悉。”
“你就说这个抵你媒婆钱怎么样?”
谢云当然觉得没什么,反正陈霁老早给过她一锭银子,现在就算再送她一把大葱,她也不介意。
“成。”谢云将玉簪又放回到了木盒中。“不过,叔你这东西贵吗?”
陈霁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道。“这我也不知道,他说这东西值个十几两。”
他?谢云明白了,估计是掌柜的乱喊价,这玉簪或许也就值个几两银子。
不过那也足够了。
谢云满意的点点头,临出门的时候才悠悠叹了声。
“玉镯子,玉簪,再这样可就成了话本中的玉三件了,别又送我一个玉佩。”
人渐渐走远,苏氏才有了空闲,她问起这玉簪的来头,陈霁呵呵笑了笑。
“你相公太聪明了,我找陆公子买的,陆公子说只值十两银子,还准我两个月后还清。”
“是吗。”苏氏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东西似乎比十两银子更贵。
而跟着陈霁回去的陆拓则在谢云离去之后,也回了陆府,将此事一一禀告给了主子。
“哎,女人果然是贪得无厌,才送了玉簪,竟又想要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