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林的婚礼很低调也很客气,酒席非常客气,厨子是全乡最好的,每桌都是用四特酒、‘白沙王’烟;送嫁的八个姐妹,每人一个大红包,里面装着都是九张崭新的十块钱票子;打发客人的回礼也很客气,客人送多少礼就回多少;女方的嫁妆更客气,接亲的车队路过时,大家都羡慕那些摩托车、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电,都说这是全乡最贵重的嫁妆;新娘进了门,摆在茶盘里的妆嫁钱(压箱钱)也吓了客人一跳,一万八千八!
只是,李家明这当儿子的没露面,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母亲坟前,陪睡着了的母亲说话。原以为自己很理智甚至冷漠,可真的有一个女人要取代母亲时,李家明还是无法从容地参加父亲的婚礼。
姆妈,妹妹蛮听话,读书也认真,这次又考了双百分。妹妹前几天说,她长大了要去留学,只要她以后想,我一定会送她去留学的。
姆妈,我不孝,我教妹妹如何讨好张象枫,让她把妹妹当亲生女。我也是没有办法,妹妹以前总问我,别人都有姆妈,她怎么没有?
听着山下的鞭炮齐鸣,李家明哽咽着将自己的奖状点燃,青烟袅袅。
姆妈,你以前总是说大哥、二哥会读书,我比他们还会读书,这是我去年拿全县数学竞赛全县第一的奖状,这是我今年拿全县语文、数学竞赛第一的奖状。
最后,李家明用手在坟前挖了个小坑,将上次学校奖的两支英雄钢笔埋进去。
姆妈,这是学堂里奖我的笔,你拿得去公公婆婆看,我帮你争了气。
…………
崇乡做红白喜事,一般来说,丧事要做足三天四夜,婚事则是两天两夜,成双成对的讨个吉利。
李家筹备了一个多月的婚事,等吃完了中午的正席,基本上也就结束了,为数不多的客人开始告辞。过年边了,谁家不要买年货、杀猪、做米果、炸油豆腐?何况人家是二婚,连闹洞房都不好闹,还不如早点回家准备过年。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时,两天不见踪影的李家明也神色如常地出现了。只是,跟他最亲近的大姐,能看到他眼里的哀伤。
“哥哥,你去哪了?我寻你吃饭,到处都没看到你!”
“哦,我在厨房里吃饭。”
“哥哥,好看不?姆妈给我的,婶婶说是银子做的,银子是什么?”
张阿姨有心了。
满面笑容的李家明抱着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小妹,用手指拨了拨她纤细、洁白手腕上精致的银铃手圈,银铃轻响清脆悦耳。以前的有钱人家,喜欢给小孩戴银铃铛,有安宁、辟邪的寓义。
“银子啊,它是一种贵重金属,就是你手上戴的这种。好好读书,等你读初三时,就知道金属是什么东西了。”
“哎,我跟满姐去玩了!”
“嗯”
眼馋银手圈的满妹搂着妹妹的小脑袋,商量道:“妹妹,明日借我戴下子,好不?”
“嗯,我今日戴,你明日戴。”
李家明看着两小家伙跑了,不禁微微一笑。旁边的大姐看着弟弟沉静地象大人,不禁心里酸酸楚楚,揽着他的脑袋,将他的注意力往别的事上引,小声道:“明伢,你是不是在撮合军伢跟红红?”
“你怎么晓得?桂妹又多嘴了?”
“切,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桂妹连毛砣的话都不听的,不是兰姐不是我,除了你还有谁?”
大姐见弟弟注意力开始转移了,连忙扯着他上楼,等到了书房里,才小声道:“明伢,这事开不得玩笑的。红红转了国家粮,还能去大厂子里上班,军伢是会开车也一个月能赚千多块钱,但那是不长久的。
打工还能打一世?
要是他们好上了,你母舅又不同意,你会害死军伢、红红的!”
这是正事、大事,李家明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了,连忙问道:“大姐,他俩怎么样了?”
“你不晓得?”
“我晓得什么?”
“你呀”,大姐没好气地揪住他耳朵,小声道:“军伢以前就喜欢红红,一直都不敢跟她讲。”
哎,这事不对,不是说兰姐还帮他张罗女朋友的事吗?兰姐都不知道,大姐怎么会知道?
“哼,兰姐除了骂人,她会注意什么?我去年一到东莞,就看出了军伢喜欢红红。你以为他是蠢牯啊,兰姐给他介绍个坐办公室的妹子,还长得不错、屋里也不错,他坐在那里一个晚上都不吱声,不就是心里想着红红?”
暗恋是最可怜的,想表白又怕别人拒绝,怕连个虚幻的希望都没了。只好默默地想啊想,一直想到人家爱上了别人,才来后悔莫及。以军伢哥那种性格,还真能干出这样的傻事来,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帮表姐转国家粮!
人总是现实、短视的,不是每一个人都看到,将来国营大厂会一家家倒闭。作为农村女孩的表姐会看上军伢哥哥,成了城里人的红姐却未必会看得上他,哪怕他真的很帅、人也很好。
稍稍后悔了一下,李家明觉得不能总是‘财不露白’,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除开一些虚的东西外,本质上还是钱在作怪。哪怕是前几年城乡差别如同天堑时,城里人看着农村里的万元户,嘴里说乡巴佬,心里不照样羡慕?大伯要大家谨慎点没错,但也不能因为过于谨慎误了正事。
“大姐,你也去帮着军伢哥哥说好话,只要红姐喜欢他,我就有办法!”
“真的?”
“真的,我母舅我还不清楚?你只要帮着说好话,让红姐觉得只要两个人喜欢就行,别的事她不要操心。”
大姐还是不放心,李家明只好小声道:“大姐,我都有本事在街上做店面、做屋,还没本事说服我母舅?”
回来这几天,大姐听多了二婶如此夸弟弟,知道这小子越来越有本事。
“这倒也是,明伢,你这脑袋怎么长的?”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不能乱摸的,可脑袋让大姐揉来搓去,李家明却是乐呵呵地由她揉。算算时间,大姐也应该认识了未来的姐夫,李家明突然狭促道:“大姐,你在外头也找了对象吧?”
大姐可不是红姐那样腼腆女孩,大大咧咧道:“正在挑,没本事的我可不要,没志气的更不能要!”
“那是那是,我姐长得这么好看,高中以下的都不考虑!”
“就你会说,我还以为你变了,没想到其实还是那只八哥(话痨)”。
大姐揪着弟弟的耳朵,笑骂一声,又微红着脸小声道:“明伢,你比大姐更聪明,你给我出个主意。有个大学生喜欢姐姐,我就怕他跟别人样,都是嘴巴会说。”
大姐就是大姐,比表姐大方得多,敢说、敢做、改当的脾气一辈子也这样,李家明低声道:“简单,你就说我们屋里很穷,弟弟妹妹还要读书,暂时不考虑这些。”
“啊?”
“大姐,看人不能光听他说的,要是晓得我们家穷,他还不放弃而且乐意帮,那就是看中了你的人,而不是你的长相。”
“也是哦”,大姐琢磨了一下,还真是这么道理,外头那些能说会道的伢子太多了,可真正能有本事、靠得住的没几个。
两姐弟聊了一阵,跟四叔、四婶都非常亲近的大姐凑到弟弟耳朵边小声道:“明伢,我听姆妈讲,你拉着大伯入股装修店,赚了不少钱。你想过没想过四叔,要说能说会道,四叔也不差的。大伯发了财,你想过四叔会如何想不?”
正事来了,大姐的问题也许就代表着精明的四婶,李家明连忙解释道:“大姐,四叔那个时候一个月一千五六百块钱,我哪晓得装修生意会这么好?再说,当时四叔又没在家,我想找他也没机会啊。”
“也是哦”,大姐哪有李家明的这种奸滑,附和了一声,也帮弟弟出起主意来。
“明伢,要不你去帮四婶走走路子,也跟红红样去国营厂子里上班?”
表姐性子温婉做不来生意,四婶精明、四叔为人活络,去厂子里准备当下岗工人太可惜了,李家明连忙反对道:“不好,厂子搞不好会垮的,你说说,这几年县里垮了几多厂子。四婶又不比红红姐,以后没了工作还能嫁人,还不如另外想办法,你们莫催我,我再好好想想。”
满意了的大姐揉了揉弟弟的短发,安慰道:“没事,大姐只是提醒你下,四叔好说话,四婶可心眼不少的。人家对我们好,我们就莫让她心里不舒服。”
那是肯定的,四婶会打小算盘不假,可一年两身衣服、过年一份压岁钱,从来都没少自己兄妹;前世父亲、小妹送不起自己读自费大学,四叔要用屋里的钱帮,四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死拦着,这些恩情可都记在自己心里。
大姐心思更单纯,心里只想着让自己弟弟好,父母都说弟弟有本事,那就多想想办法让四叔也好,莫让对大家都很好的婶婶心里不舒服。
“你晓得就好!明伢,大伯、大婶你都能帮,四叔就更不能忘记,晓得不?”
“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