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总算是摁捺不住,上前禀报:“世子,世子妃昨晚嘱咐,让奴婢卯正就唤她起身,可眼下……今日世子妃该去老王妃面前问安。”
原本春暮十分尽职,卯正就欲去执行任务,无奈却被世子阻止,春暮因听旖景念叨,老王妃也没有早起的“陋习”,辰初才会起身,心道待梳洗妥当也需两刻左右,便放任了旖景多睡半个时辰,但眼下已是辰初,主子若还不起身可当真迟了,这新妇首回晨省就误了时辰,换到哪家都得受埋怨。
虞沨这才起身:“我去唤她吧,你准备好温水洗漱便是。”
当到卧房,推开隔扇,才绕过昨夜旖景坚持搬在床前隔挡的画屏,朱纱帐里,某人却翻到了床沿儿,半个胳膊已经悬空,险险的没有坠地。
虞沨无奈地摇了摇头,挽起帐幔,只见新娘睡得正香,唇角微微上扬,呼息甚是平缓。
他知道她有“择席”的毛病,新婚当晚,一场“酣畅淋漓”后,当他半梦半醒之时,她依然辗转反侧,估计也就睡了一个时辰,醒得比他还要早些,昨日半上午折腾,午后,他想劝她略微小憩,却被拒绝,应是担心白日睡得太足,晚上越发失眠,叨扰得他也不得安宁。
虞沨便生一计,陪着旖景下了半下午围棋,原本打算让她耗废一番脑筋,晚上疲累了,也好安歇。
岂知那丫头直到膳后,仍然炯炯有神,一看到床便哀声叹气。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就着灯火继续对弈。
后来一屋子的丫鬟都东歪西倒了,旖景依然神清气爽。
子时才洗漱上床,又看了一个时辰的艰涩文记,总算有了困意,把书卷一抛,被子一卷,就睡着了。
虞沨知道她今晨赶着要去荣禧堂“争宠”,却实在不忍在卯正就将她唤醒。
不过春暮的担忧不无道理,老王妃的性情,虞沨是明白的,不经人提醒,或许不会觉得旖景不去晨省有什么失礼之处,奈何耳根子软,就怕“有心之人”从旁挑拨。
虽有他转寰,老王妃也不会当真生气,只旖景定会觉得懊恼。
只好扰她清梦了。
便顺手拾起她垂散的发梢,轻轻在眼睑上一扫。
没有反应。
再是一扫……某人毫不犹豫地抬手,重重一个巴掌!
当然是打在了她自己脸上,迷迷糊糊地睁眼,瞧见虞沨立在床边,甚是懊恼的模样,顿时鱼跃而起,半跪着就去捧他的脸:“我真该死,睡得糊里糊涂的,没打着吧?”
虞沨:……
见那丫头都快哭了,连忙搂了她安慰:“真是傻子,你打着你自己了,是我不好,不该捉弄你。”
旖景才吁了口气,眼角又睨见艳透的纱幔被风掀起,温淡的金阳刺入一角,立即瞪大了眼,心惊胆颤地看着虞沨,嘴唇颤抖了半响,才鼓足勇气询问:“什么时辰了?”
原来她的表情,真是这般活色生香千变万化,虞沨几乎摁捺不住,只想将人压在榻上缠绵——昨夜为了让她克服“择席”,只好强忍,眼看明日又要回门儿,今晚还必须“稳重”,只这滋味甚是难捱,眼下见她满面惊惧的模样,只好叹气一声:“还来得及,快去梳洗。”
旖景如释重负,再不敢耽搁,蹑履下踏,冲锋一般地跑进净房,甚至没有在乎“衣冠不整”,只穿了一件里衣,衣襟还半敞着。
宅斗甚激烈,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当到荣禧堂,老王妃正准备用膳,小谢氏今日破天荒地在旁侍候,当旖景与虞沨进去时,刚好听见她在叨念:“母亲也别上心,景丫头是新妇,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未习惯,往常姑祖母也是不让她晨昏定省的,也许以为还是闺阁时候呢,母亲若为这个生气,倒要让景丫头埋怨苛刻了。”
这话若是说给大长公主,立马知道是在挑拨离间,可老王妃却听不出来,微一蹙眉:“到底是嫁了人,可不能还像闺阁时的那般,怎么能照顾好沨儿?”
旖景人已经立在了帘子后,却与虞沨心照不宣地站住了,便是鸳鸯听着里头老王妃话有些不好,想通传一声儿,被世子一个温和冷淡的眼风,只好垂眸去看裙摆上的梅花。
又有一个声音:“以老奴看来,世子妃与世子毕竟是新婚,小两口正是恩爱的时候,睡过了头耽搁了时辰也是有的。”
这话看着是在劝慰,却也没怀好意。
果然,老王妃越发不满:“沨儿我还不知道,哪会这么不稳重,他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又因入仕,日日都得上朝,比起从前只有更自律的。”
旖景脸上微微一红,看了一眼虞沨。
老王妃这意思,假若他将来耽搁了时辰,都是她这个孙媳妇不自律。
“是祝嬷嬷。”虞沨低声说道。
却没有再“偷听”,掀开帘子就进去,喊了声“祖母”。
旖景当然紧随其后,脸上红潮未消,甚是娇羞,屈膝福了一福,便欲净手,服侍老王妃用膳。
小谢氏连忙阻止:“这些活儿原本是我这个做儿媳的该为,景丫头可别掺和,陪着祖母说会子话便是。”
老王妃瞧见虞沨与旖景依时来了晨省,刚才那略微不快立即烟消云散,也拉着旖景的手:“是这个理儿,景丫头只坐着,陪我也用上一些?”
“祖母赐膳,本不敢辞,可二婶还站着呢,景儿不敢违礼。”旖景连忙说道。
坚持净了手,忙着安著布菜。
勋贵之家,原本不像世家那般讲究,老王妃更是没有“食不言”的作派,一边儿喝着粥,一边儿就问虞沨:“还以为你们误了时呢。”
虞沨轻轻扫了祝嬷嬷一眼,话说得明白又隐晦:“已经来了许久,隔着帘子站了好一阵。”
祝嬷嬷满额冷汗。
她虽摸不透世子妃是个什么性情,但世子的心机她是了解的,那话好坏,可瞒不住他。
小谢氏却不以为意——关睢苑里防范森严,还不是世子对他们早生戒心的缘故,眼下不过维持着表面和气罢了,大家心照不宣,且看谁的手段更狠,便是世子夫妇眼下好得蜜里调油,也敌不住她年深日久的各种离间。
再说男人,还不都是一个得性,再怎么上心,新鲜劲一过,再美的鲜花儿也就是瓶子里的赏玩罢了,不怕挑不起他们两个的矛盾。
老王妃是唯一没有知觉的人,尚且叮嘱旖景:“沨儿嘴刁,往常就吃得惯谢嬷嬷母女的手艺,我是不勉强他的,关睢苑里,饮食上你可得跟谢嬷嬷学着点。”
旖景无奈,哪是世子嘴刁呀,倘若他真常常留在荣禧堂用膳,二叔二婶还不借机下手,但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且笑出满面灿烂来:“祖母放心吧,我便是拙笨些,几个丫鬟却都是伶俐人儿,定然会学着的,将来为谢嬷嬷分劳。”
又听老王妃说:“上元不让你们这些小辈晨省呀?”
旖景忙道:“祖母她图清静,家里姐妹又多,一窝风地去了,未免吵扰,倒是得了闲分拨的去,又不闹人,又能让祖母时时都有人陪着说话。”看了一眼小谢氏,旖景又陪着笑:“二婶掌着中馈,还不忘来祖母跟前侍候,景儿更不敢偷懒了,只要祖母不嫌我烦,我是日日都要来叨扰的。”
一番话把老王妃说得喜笑颜开,顺口就是一句:“你二婶也不是日日都来。”
虞沨默默垂眸,他家媳妇果然嘴巧,两句话就把小谢氏绕里头了。
二婶总算尴尬了,干涩涩地一笑:“母亲往常不是也嫌闹吗?非但不让沨儿晨省,便是安然与安瑾,也不让她们没事就来添乱,不过母亲到底心疼洲儿,洲儿也乐意来陪您说话,可惜的是眼下有了差使,不像从前那般清闲。”
这话水平的确不高,旖景暗叹,小谢氏连宋嬷嬷的三成功力都不及,不过也不怪她,楚王与虞沨堂堂男子,当然不会与一介妇孺逞口舌之利,小谢氏只消讨好老王妃这么单纯的婆婆,便能在楚王府“所向披靡”,没有对手,战斗力自然削弱。
旖景轻轻一笑:“二婶可是误解了祖母呢,世子从前体弱多病,当然是要静养,祖母心疼世子,才免了晨昏定省。”开玩笑,老王妃怎么会嫌弃世子闹?自是决口不提安然与安瑾,一个是闷葫芦不说,生母还曾对虞沨下毒,老王妃只怕巴不得她消声匿迹,一个应是多得小谢氏苦口婆心,老王妃才会“漠然置之”。
小谢氏被这话一堵,心情十分烦闷。
老王妃却甚是开怀:“景丫头倒懂得我苦心。”
“祖母这话可不对,世子哪能不知您是出于关心?自然也是懂您苦心的。”就是别人“不懂”,比如小谢氏,旖景见老王妃停了著,干脆缠着胳膊坐在炕沿儿:“世子入了内阁,以后越发不得闲,但好歹还有我呢,祖母以后可别嫌我闹腾。”
老王妃心中大喜:“我往常就是爱热闹的,偏偏几个孙女儿,安慧在时还好,其他两个都不得心,这下好了,景丫头可得时常来我这处,陪我解闷儿。”
小谢氏那叫一个憋屈——我的好婆婆亲姑母,往常我可不也常来?都是因着要打理家务,早上忙得脱不开身,才没有日日晨省,这下好了,若是不来,倒成了躲懒,原本也不怕埋怨,但且不过,由着景丫头讨好这老糊涂,趁她不在,再进了什么“谗言”,可不是吃了暗亏。
连忙也说:“原来倒是我这当媳妇的误解了,今后也当日日来叨扰母亲。”
首日交锋,旖景小胜一局。
当回关睢苑,得意洋洋的某人喊来谢嬷嬷打听:“咱家二婶往常什么时辰理事?”
谢嬷嬷不明就理,脱口答道:“王府主子虽说不多,但到底有那么些琐碎事儿,又因采买事宜,必须早起发放对牌,卯初就得理事,拉拉杂杂也得到了辰初,夫人原有些贪睡,故而理事后巳正之前还得睡个回笼觉。”
旖景轻叹:“我不地道,这下二婶辰初可得去侍候祖母,陪着说会子话,怎么也得过了辰正,说不定祖母一开心,拉着二婶聊到巳时,可不能小憩了。”
老王妃“开不开心”,取决于旖景在她跟前儿逗留时间长短,小谢氏的睡眠质量从此不能自控。
虞沨瞧着自家媳妇满面兴灾乐祸,委实有些郁怀,待避了旁人,忍不住搂在怀里:“就这么睚眦必报?”
这就睚眦必报了?远远不够,这一对虎狼夫妇害得他受了两世的活罪,这点子报复连利息都算不得。
世子妃满面正色:“我是女子,本非君子,自然以怨报怨有仇报仇。”
虞沨:……
半响,才又说道:“你就没话问我?”
世子妃满头雾水:“啥话?”
“我不以为咱家聪明伶俐的世子妃没看出祝嬷嬷的蹊跷来。”
旖景了然,沉吟半刻,又再说道:“相比二婶,祝嬷嬷显然还是忌惮着咱们,想来无非是与二婶有什么利益相关,才会在背后使绊子,阁部乃国之栋梁,这些后宅之事勿须挂心,且交给我处理吧,横竖谢嬷嬷也是王府老人,我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她也是一样。”
“那么世子妃,眼下可愿与阁部睡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