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月的虎视眈眈下,虞洲到底没能“尽兴”,当虞沨饮了三盏酒后,就不好再敬,只一人闷闷地喝,却也坐到了亥正,舌头便有些转不过弯儿,秋月贴心劝阻:“二郎响午时就喝得多了,晚上可不能多饮,否则老王妃知道了可得责怪下来。”很委婉地逐客令。
当虞洲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角门,迎面就遇上了明月,立在清浅的月色下,含笑带嗔。
这一晚朗星十分焦灼,因二郎“夜不归宿”。
清早辰正,旖景照常去荣禧堂问安,惊讶地发现“擂台”上少了小谢氏。
当然,她不会用非议小谢氏“缺席”“不敬”这么下乘的手段,连提也没有提一句。
老王妃却问:“洲儿大早上就去了西山卫?”
一旁祝嬷嬷连忙禀报:“二郎卯初就来了荣禧堂,交待了奴婢,因着今日当值,不及与您道辞。”
老王妃微微颔首,晓得到底只是纳妾,依例是不准假的,虞洲今日只好赶回军营。
不多久,燕儿却挑了帘子进来,脸上分明带着急切,当瞧见老王妃还未用完早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看了祝嬷嬷一眼。
旖景心念一动,难道今日二婶没赶得及与她“打擂台”,是去芷姨娘那处寻衅去了?
老王妃也瞧见了燕儿,难得的是今日竟然看出丫鬟欲言又止的神情,放下手里的调羹,用旖景递上的茶盏漱了口,这才问道:“怎么回事,一大早的,你这丫鬟与阿祝打什么眼神官司?”
燕儿这才上前禀道:“夫人今早去了西苑,责罚了芷姨娘,又要将明月逐出王府,交给人牙子发卖,赵四家的着了急,正跪在院子外头请罪。”
老王妃蹙紧了眉:“这一大早的,老二媳妇闹的是哪一出?明月那丫头最是个伶俐讨巧的,一贯侍候得洲儿妥妥帖帖,她又是家生子,哪能说卖就卖……”老王妃的重点完全跑偏,似乎还没习惯芷姨娘是指她的侄孙女儿。
祝嬷嬷却飞快地梭了旖景一眼,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随声附和道:“也许是昨日事多,明月出了什么疏漏吧,夫人一惯重规矩,未免严厉一些,一时忘记了明月是您赏给二郎的丫鬟,没先知应一声。”
旖景看了一眼祝嬷嬷,微抿唇角,看来自己的警告还是有些作用,这位背地里也会给小谢氏上眼药了。
又听祝嬷嬷故作不满地对燕儿说道:“你说夫人在西苑,怎么又连着明月都发作了?难道是明月冲撞了芷姨娘不成?”
燕儿脆声禀道:“奴婢也不知详细,只听赵四家的慌里慌张地说了几句,似乎明月调去了西苑侍候……夫人怪罪明月昨儿个引了二郎去西苑……赵四家的说夫人让单婶子端了避子汤,芷姨娘不愿服用……夫人就罚了芷姨娘跪在院里,要打芷姨娘板子,明月与姨娘带来的丫鬟都跪着求情,夫人越发恼怒。”
老王妃这才清醒过来,脸上就是一沉:“她要让三娘用避子汤?!那可是伤身子的药,三娘好歹也是她亲侄女,是国公府的贵女!”又突地想起明月:“怎么把明月调去西苑,也没知会我一声!”
这话祝嬷嬷也不好接,老王妃您一贯不理内务,王府诸事可不都由将军夫人一手遮天,没知会您的哪只一件两件。
旖景劝道:“祖母先别着急,莫如去问问清楚,二婶掌理家务,必会明断是非,想来是底下人不知道详细,误解了也是有的。”
但她心里却明白燕儿的话必然就是实情,小谢氏深恶芷姨娘行止不端,又恨她坏了虞洲的姻缘,心里早不将芷姨娘当作亲侄女,生怕被她趁愿,先有了庶长子,迫不及待就要逼着喝避子汤。
原本一个妾室,别说是避子汤,就算让喝绝子汤也不能拒绝,可芷姨娘到底是谢家的女儿,报宗人府备案,又有宜人品阶,身份到底还是不同,小谢氏强逼她服药实在有些鲁莽,老王妃原就顾念着娘家,虽说当初也厌恶芷姨娘“带坏”虞洲,不过眼下既然已经进了门儿,以老王妃软弱良善的性情,必然不会再有介怀,反而会护短,芷姨娘可算是谢世子的掌上明珠,这事若闹去了镇国公府,谢世子一旦知情,岂能不怨楚王府不顾两代姻亲的情份?
当然小谢氏这般强硬,也是因为这些年来老王妃对她的放纵,总以为她仍是谢家的“全权代表”,没清醒意识到芷姨娘是谢世子的女儿,在谢世子心目中,地位怎么也得比她这个妹子重要。
芷姨娘在楚王府的生活顺不顺畅,足以影响小谢氏与谢世子兄妹之间的情谊。
就算小谢氏出于“嫡庶”考虑,在“大义”上站得住理,但逼着芷姨娘喝避子汤的做法,依然会让谢世子不满,偏向女儿,认为这事情小谢氏只能拘束着虞洲,而不该对芷姨娘苛刻。
谢夫人是嫡母,真心里或许也不愿为庶女出头,但关系到两家情份、各自颜面,又有谢世子在后头逼着,她也必须出面,老王妃一昧地顾重娘家,在此事上自然是帮亲不帮理。
让妾室饮用避子汤虽是各家主母们心照不宣的手段,但因为避子汤伤身,饮得多了难免会造成不孕,故而大多是用来对付奴籍出身的贱妾或者通房丫鬟,普通良妾一般也不会遭受这般“待遇”,更何况芷姨娘这样的贵妾。
谢家倘若得信,当然会怨怪小谢氏狠辣。
旖景掺扶着老王妃赶到西苑,还没进门儿,就听见一片鬼哭狼嚎,夹杂着小谢氏十分高亢地怒斥声:“指使不动你们了不是?狗奴才竟敢抗命!还不动手……”
“夫人恕罪,姨娘身子娇弱,受不住这药……更受不住打……”也不知是哪个丫鬟在哀求。
老王妃一听这话,就晓得燕儿所言不虚,加快了步伐,旖景也紧跟着脚不沾尘地走,才进了西苑的院门儿,一眼看见芷姨娘已被推搡在地,她的两个丫鬟扑在身上阻挡,恍眼一看三人竟叠在一起,两个满面为难的婆子手里拿着大杖,被小谢氏的一声怒吼震得举了起来,但到底还是不敢真往有宜人品阶的芷姨娘身上招呼。
旖景又一侧目,只见一身秋香色粉樱比甲的大丫鬟披头散发,被一个婆子摁跪在一旁,脸上还清晰地带着五指印,一双美目哭成了两个核桃,*成就是明月。
几个粗使丫鬟跪得远些,自是不敢跟着求饶。
小谢氏背门而立,一时没瞧见老王妃与旖景,尚且发着威风,对单氏说道:“反了天了,一个妾室,我竟然还打不得不成,你亲自施罚,给我狠狠地打三十大板,谁再敢阻拦,立即提脚卖出去。”
“住手!”老王妃气得倒抽了好几声气,重重一喝。
大多数奴婢久时不见老王妃这般疾言厉色,都被吓了一跳,那两个举着大杖的婆子又见满面冰霜的世子妃,更是吃了一惊,前不久二娘院里的张嬷嬷与桐华受罚之事还历历在目,可见世子妃是个厉害人儿,她们哪敢怠慢,手臂一颤,大杖险些砸在了自己肩上。
芷姨娘面朝院门儿,早瞧见了老王妃一行,暗暗蓄积着力道,这会子手脚已经舒缓过来,挣扎着直起腰身,她今日穿着一件浅黄锦褙,这时衣襟上沾满了尘土,胸前更被药汤染乌了一片,钗髻散乱,形容好生狼狈,衬得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更加楚楚可怜。
院子里忽拉拉地跪了一片,单氏也是双膝着地,却忍不住轻吁了口气。
小谢氏脸上的盛怒半分不减,迎上草草见了礼,语气里仍含铿锵:“母亲,芷娘忤逆,媳妇正在教她规矩。”
“姑祖母,求姑祖母恕罪。”芷姨娘肝肠寸断,膝行上前:“夫人让妾身用避子汤,可妾身体虚,离家前母亲就交待过,万万用不得此类药物,只怕将来不能替二郎开枝散叶……”
“住口!你且当还是公候千金呢,眼下不过就是个妾室,二郎用不着你开枝散叶。”小谢氏气急,半点没留意老王妃的神情,只厉斥芷姨娘。
“二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还是先恕了芷娘起来,请祖母进屋子里问话吧。”旖景侍机打断。
小谢氏已经把句“二郎房里的事与你何干”顶在了嗓眼,睨见旖景似笑非笑的神情,忽而清醒——好个见缝插针、唯恐不乱的鬼丫头,这会子挑唆了老王妃过来,无非是想火上浇油,自己若是与她争执起来,反而会把事情闹得越发复杂,老王妃这时疼宠着她,心可偏着呢,定会指责自己,还是正事要紧。
赶紧将嗓眼里的话咽了回去,一边扶了老王妃往厅堂里走,一边义正严辞:“母亲,不是我存心挑芷丫头不是,她也太不自觉了些,昨日才刚进门儿,就敢叫了明月去迎二郎,这可不合身为妾室的规矩,二郎因着纳她为妾,婚事上头就受了影响,这要是再有了庶长子,越发会让旁人挑剔,媳妇想到这点,心里着急,今日才让芷丫头喝避子汤,都是为了洲儿打算,哪知她竟敢忤逆,正该严惩。”
旖景稍稍落后几步,先让春暮扶了芷姨娘起来,替她整理仪容,又嘱咐了仆妇留在院内待命,不得妄动,不许哭闹,三言两句就镇住了“鬼哭狼嚎”,便是眼看着明月凄惨模样正在捶胸顿足的赵四家的也把哭喊憋在嗓子里。
老王妃坐在正厅,余怒未消,沉声打断了小谢氏的话:“便是如此,也不该强逼芷丫头喝那避子汤,你好歹也该她一声姑母,怎么下得去手。”
芷姨娘一听这话,神情暗自一松,也忍了眼泪,紧随着旖景身后步入正厅,往中堂一跪,再没有急着分辩。
“媳妇也不想,可她竟然敢勾引洲儿,就该承担这后果。”小谢氏自是不甘,瞪着芷姨娘说道:“原来就是个行止不端的,还不知悔改,正因我是她姑母,才该好好教她规矩。”
“姑母责罚妾身,原该受教,可妾身委实不敢承这行止不端之罪,昨日妾身入了王府,固步不敢往外,但二郎来了这处,妾身哪敢慢怠……”
“住口!你还敢狡辩,若非你让明月去引洲儿,他怎会来此。”小谢氏怒道,终于还是没忍住心头怒火,冷冷睨了旖景一眼:“景丫头,便是你也有责任,昨晚洲儿与沨儿在一处饮酒,你怎么遣丫鬟知会了明月。”
旖景本不想插嘴二房的私务,这会子见火烧到了自己头上,当然不会示弱,先露出了一脸迷惘来:“二婶这话怎么说?”
还真会装模作样,小谢氏冷笑:“西苑的小丫鬟可交待得清楚,昨晚擦黑时候,关睢苑的胡旋可是特地来了一趟西苑,难道不是得了你的嘱咐?”
旖景原本受了老王妃示意,坐在一旁的锦墩上,这时站了起来,也是一脸肃色:“我是让胡旋来了一趟西苑,只因晚间乘凉时见丫鬟们捧上弥猴桃,这才想起还没给芷姨娘送些,嘱咐了人送来,怎是特意着人知会明月?今日若非听祖母提起,我甚至不知明月是祖母赏给二弟的丫鬟……祖母,二婶既有这样的误会,定要问问明月,昨晚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我年轻怕事,也不敢担这行止不端的罪责。”
老王妃本就怨怪小谢氏行事不周,见她这会子又攀扯上了旖景,心里越发恼怒,不待小谢氏反驳,便连声让祝嬷嬷叫明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