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庆八年的六月十六,是钦天监卜得的吉日,宜嫁娶、订盟、远行。
六月十五那晚,国宾馆里设了宴席,主角是伊阳君,因为次日他即将迎娶东华公主,启程回国。
这日傍晚突降一场暴雨,暗云森晦,雨势一直持续到了二更,淅淅沥沥仍然没有彻底收住势头。关睢苑里,自是听不见国宾馆里的笙歌乐唱,可已夜深,中庭却仍是灯烛华照,丫鬟们往来繁忙,女主人穿着一件家常窄袖海棠红的衫子,正忙碌着依照手里的单子察看屋子里头的箱栊,为即将远行的男主人最后一遍核对行装。
帘卷、西风两个丫鬟一直在旁服侍,一边听着旖景嘱咐着诸多注意事项。
世子这回是以公主兄长的身份送亲,并非君国政事的要务,她们俩就被旖景指派去侍候,“身担重责”。
“出门在外难免多有不便,好在大半是行水路,总比陆路要舒坦方便,江上晚寒,要留意着别让世子着凉,你们别太胆小,若见世子贪图沿岸江景,可得劝说着些,别让他由着性子在甲板上留得太晚……药膳的事我会嘱托给谢嬷嬷,不过世子这些年越发不爱服用,你们可得盯好了,别放任了世子挑嘴……有三皇子与伊阳君在,只怕旅途漫长免不得饮酒,你们俩得留意着些,别纵着世子贪杯。”旖景一边看着两个丫鬟将炕上的衣袍叠整齐后收入箱栊,一边又嘱咐道:“再带两件氅衣,就是春秋二季时着的那样,等等,不用金绣紫蟒的,是防着江上风大时世子在舱外时穿,他不喜闲睱时还穿得那般庄重,对,就那两件青锦兰草襟边的就好。”
又去看特意挑拣出来的茶叶,一一打开罐子验看,让西风收好入栊。
“秋霜。”旖景忽然又扬声叫道,见人进来,仔细叮嘱:“书房里长案上有一套兵书,这些时日世子正在读,你拿过来,备着他路上要看……再挑几卷诗书赋集……罢了,还是我去吧择选吧……你去前庭嘱咐晴空,一见世子进了角门就进来支应一声,今日下着雨,我担心他淋着了,等人一回来就让厨房备来热水。”
好一番忙碌,终于是收拾妥当,才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进来把箱栊抬了出去,交给门房装车。
却一直到了子时,虞沨仍然未归。
旖景沐浴之后只穿着一件中衣素裙,挽了个松松矮矮的发髻,靠在炕上手持书卷,书页却好半天没有翻动。
“想来是国宾馆宴席没这么早散,奴婢听说圣上让贵族官员们都去捧场,可得热闹些时候,世子妃明日也得一早入宫,莫不先歇息着,等前庭有了信儿,奴婢在唤您。”春暮上前劝说。
“我也睡不着觉,别费这功夫。”旖景有些怏怏:“把药膳在炉子上煨热,应当也快回来了。”
春暮应了一声,才刚出去把药膳煨在廊子里的炭炉上,就见胡旋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称世子已经在角门换了软轿,春暮连忙嘱咐让厨房把热水提进净房。
旖景坐在窗前已经听见了这话,抓起一件薄氅往身上一披,沿着转廊一直进了前厅,站在阶上候着。
软轿一直抬进了中庭,虞沨才慢条斯理地出来。
旖景看他那步伐就晓得今日酒又喝得有些多,为了不表现出醉态,行止比往常更舒缓。
当着下人的面,世子妃也不好责备,当上前解了雨衣触摸着他身上的衣袍并未浸湿,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回了宴息间,除了廊子里依然盯着炉子温热药膳的春暮,丫鬟们都自觉回避。
虞沨二话不说将人搂着往炕上一靠,鼻息里尚且带着几分酒意的醇醺:“回来晚了,让贤妻久等。”
旖景被他手臂襟祻着动弹不得,也不能就着屋子里明亮的灯火察看醉态,只好靠问话:“又饮多了吧,可觉得头晕,嗓子难受不,明儿个就将远行,你也没个度……”唠叨的话没说完,就觉得耳垂一阵湿热,被人衔进了嘴里,世子妃大恼,腰身一阵蛇扭:“别闹,春暮还在外头呢,待会儿还得拿药膳进来。”
“药膳”两字让虞沨长叹一声,兴头才被压下,怏怏地松开了手,看着世子妃绕去隔案一本正经端庄稳重地坐下。
“这回依旧让谢嬷嬷跟去侍候,另外还有帘卷西风两个,我可给丫鬟们下了命令,你得服管,别想着没了我在旁虎视眈眈,就敢不服药膳。”世子妃端着架子警告在先,瞧见某人虽懒洋洋地斜倚着身子,却忙不迭地颔首,这才报以笑颜。
“我还是想让谢嬷嬷留在家里,三妹妹一动身,是该时候准备分府的事,你身边也离不开人。”虞沨却说。
“不妨事,二婶这些年落下的亏空我已经记了本明帐,有父王与祖母镇着呢,我身后有靠,还怕追不回二婶截流的财银。”
原来依两人的计划,本该在年初就“动手”,也是看着安瑾的颜面上,并不想在她和亲之前就让虞栋立府,才拖延到这个时候。
“你先准备着不错,可要与二婶清算,干脆还是等我回来之后吧,让我也瞧瞧热闹。”虞沨见旖景铁了心的要让谢嬷嬷随行,又再说道。
旖景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孤军作战,偏偏找了这么个借口,心里一阵温软,不免又想到安瑾,这么一个聪慧果断的女子,无奈命运多舛,也不知所嫁是否良人,便问道:“你究竟认为伊阳君如何?”
说到正事,虞沨微微坐正,恢复了垂足的姿势:“前几日,我邀他去佛国寺一游,他倒是主动提起了与澜江公之间的隔阂,虽未明言西梁储位之争,却隐晦表明他的立场,若无宛氏相助,在庆氏无立足境,跟着又问起三妹妹的喜好,笑言他四艺之中尤其喜琴乐,与三妹妹倒能相投,以我看来……伊阳倒是明智之人。”
“我只希望他君子重诺,将来真能善待三妹妹,两人相互扶持,三妹妹立于险境多少会得些轻松。”
“三妹妹颇有智计,否则我也不会允可她以身犯险,再者……圣上恩封她为公主,这回特意让我相送,于庆氏看来,三妹妹身份显重,再者还有西梁王维护,总比从前预料当中的要有利。”
倘若不是公主和亲,而是普通宗女,当无利用之处,庆氏恼羞成怒下或许会对安瑾不利,可有了大隆公主的名号,无论庆氏抑或西梁王都不会小觑,因为大隆也不容一国公主受外族欺凌而损及国威,再者公主有仪臣、亲兵护卫,人身安全上也非普通宗女那般毫无保障。
旖景明白,为了保全安瑾,虞沨的确已经尽力了。
说了几句话,帘子外头就有春暮禀报药膳已热,待虞沨蹙着眉头艰难服尽,旖景才替他解了外裳,把人往净房里推,最终自己却被一并拉了进去,她家阁部保证出门在外会依妻嘱,前提是贤妻要先给奖赏——好歹再纡尊降贵一回,亲手服侍他沐浴。
一壁灯烛烁烁,宽大的浴桶里已经注了水,矮架上丫鬟们已经准备齐全了浴巾、香露、澡豆等物,世子沐浴从不需下人就近服侍,故而丫鬟们早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
旖景弯腰试了试水温,觉得有些烫手,正欲冲兑一旁备好的凉水,但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人捞了直身,跟着就是带着酒热的长吻逼下,不待她站稳,紧逼的脚步已经推着她跌撞退后,险些撞倒了纱屏,重重一声倒在为了更衣方便设立的软榻上。
他的唇舌温柔又急切,卷走了她的呼息,迫不及待地把属于他的气息布满她的感知与肺腑,虽重量并未紧随压下,灵巧的修指却已经扯乱了她本就松松挽系的腰绦,探进里衣,一路抚摸上去,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她丰盈敏感的地方,带着醉态的磋揉起来。
于是原本要服侍沐浴的人最终却落得个腰软肩疲,反被人服侍着又沐浴了一回。
这一晚风雨渐停时,朱纱帐里的声息始终与更漏共长。
次日十六,果然是良辰吉日,卯正刚过,阳光竟迫不及待地照透云层,柯叶被昨日那场暴雨清洗,涣发出盈盈碧翠,随着曛和的日光渐渐增加了金炙,青瓦石路上水渍蒸干,唯有荫下花泥尚且还蓄积着湿泽,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草木浮香。
天地间一片清明,宫城的金瓦朱墙似乎比雨前更显灿烂。
当近吉时,妆镜前的女子已经盛装正坐,烟翠染眉,脂红照靥,青丝高积如云,东珠垂苏若瀑,晃晃眉端,映衬得那双秋波翦水清澈透亮。云肩遍绣紫牡,大红锦袖笼了指尖,掌心底下是蔽膝上金凤展翼的纹路,裙角被入殿清风缓缓地卷抚,上缀明珠拍打脚踝,柔缓却微有重量。
安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神有一刹的恍惚。
到了离别时候,原本笃定的心意,始终还是有些不舍。
眼角又再泛上涩痛,安瑾深深地吸一口气。
她听见仪官的高声唱喏,细碎的步伐靠近,有人扶上她的手臂,没有笙箫鼓乐,一切还是那么安静。
阳光穿透廊庑,照亮脚下的路,柯枝花影笑笑地伸展一地。
这不是婚礼,而是离别。
щшш✿t t k a n✿c○ 她看见殿内站着她的家人,穿着朝服的他们,实在陌生。
统御六宫的皇后率先开始训言,一字一句都是照本宣科。
然后是老王妃,她的祖母。
虽仍是说着套话,可安瑾看见了祖母眼睛里的泪意,她握着祖母的手,坚持得体的微笑。
她的父亲似乎躲避着她的目光,训言冷肃,可当她转身面向嫡母时,还是感觉到了父亲看过来的复杂目光。
然后才是长嫂,紧紧交握着手,没有训言,只有一句“珍重”。
直到这时,安瑾仍觉得胸口拥堵着千言万语,可她知道,没有时间了。
缓缓一眼之后,她决然转身。
长长的仪仗随着公主的步伐朝向东华门,终于到了红毡尽头,安瑾随着仪官的长喏站稳脚步,微微抬眸看向正从那辆即将穿城而过,垂着朱幔的车與旁举步相迎的男子,他穿着西梁邑君的朝服,鸦青锦衣上金色云纹熠熠耀目,朱裳乌蔽,绅佩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一年前草草的几眼,安瑾并没能牢记伊阳君的面貌,这时金阳下稳稳来到她身边的男子,玄冠之下是高阔明亮的额头,趁出两道剑眉斜斜入鬓,他的目光微垂,情绪深藏,眸子里微有珀色,唇角抿得笔直,但似乎不难看出笑意。
忽地半跪,安瑾眼睁睁地看着矮下身去的男子在她腰上系了一物,是脂玉郁金佩。
“是西梁之仪。”男子语音清越。
安瑾知道郁金香是西梁国花,而郁金佩唯有三姓贵族才能佩戴。
须臾之间,伊阳已经起身,微摊手掌朝向安瑾:“西梁邑君伊阳,庆氏嫡子玉转,迎东华公主归国。”
归国,从此西梁也是她的国度。
安瑾微微抬手,掌心覆上,感觉到让人心安的温暖,却不炙手。
她想起乐阳曾说的话——我二兄曾经不少磨难坎坷,心志坚稳,性情却温和,虽怀城府,却重义知恩,金元公主于他有提携庇护之恩,陛下对他更胜生父,他决不会行背义之事,如此,公主若能以诚相待,二兄必不会分毫轻怠。
从此以后,你我携手,当夫妻同心。
安瑾默默地想,当被稳稳扶上车與,目光再次看向那个会与她结发同盟的人。
他跨上金鞍玉骢,也正向她看来,眉间一抹明亮,唇角似有舒展。
礼乐齐响,车與轧轧驶向城门。
安瑾没有回头,她知道从这一刻,等着她的未知前路不容犹豫回望。
她的目光只能一直向前,过去无论欢愉抑或悲痛,便像此情此景擦肩之后,留在她的故国,再无相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