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叶宴”的名单中,没有灵山、桐浦二卫指挥家眷,这两卫驻营正在汤泉宫附近,想必天子已经将其收服。
对于已经矢志不移者,显然用家眷威胁的办法已经没有作用。
而正如虞沨所料的是,这部份人并不太多。
另外,不少亲卫如金吾、虎贲等总旗、百户等家眷赫然在上,这一部份,皆为防卫皇城之禁,看来天子确有打算用以要胁部份奉先帝之令效命慈安宫之亲军卫部。
虽然宫卫们大多以忠为重,不过为防万一,虞沨仍然建议太皇太后授令虞榴暂时将这部份统领撤换,提擢他人代任,杜绝有人被对手扰乱心志,发生逆叛之事,当然并没有隐瞒他们原因,是以家眷被天子“掳扣”者大多咬牙切齿,暗恨天子无德,竟用阴诡之策,不忠不义,在担忧家中女眷平安的同时,更放心不下的是家族会否因为这场风波惹火烧身。
能入宫卫者,大多为勋戚,尤其能授领队者,多为勋望子弟,深知今日这场动乱关系重大,虽被暂时夺权,也都表示理解,并叮嘱部众势必要听令行事,在竭力防卫皇城的同时,若有可能,千万要救下家眷。
而虞沨根据那张名单,会同显王、虞榴、贾姑父、苏荇等协商一番,越发笃定天子手中并没多少“死忠”,黄陶所率,除了他们安插进去的“间佃”,真正效忠天子愿为其出生入死者大约只有两万余众,这其中,应当还有部分必须留守灵山防护天子安全,逼宫军力不会超过两万。
“就算两万,倘若分散攻击不足以击溃皇城宫卫,而神机营内臣孙致敬已被笼络,天子应当会动用火器。”虞沨提出。
“估计黄陶会率大部从平安门正面攻击,千步廊有六部官员,其中部分还是秦氏党羽,黄陶利用他们,打的是让咱们投鼠忌器的算盘。”显王说道。
“慈安宫靠近隆宗门,因而皇城西门也当是黄陶突击重点。”虞榴补充道。
正南的平安门,以及位于皇城西北的西安门应是黄陶率部突击重点。
“别忘了还有个刘惟,他手里也有千余巡卫,兼他与北城兵马司指挥交好,这里又有千人,估计会往北、东两门。”贾姑父手里的铜尺,从北安门往东安门长长一划。
“父王与堂叔当着重防于平安门,这里,决不能失。”虞沨微微蹙眉:“而大舅兄,务必快速击溃西安门逆勇,我们的耳目据守西城,想要出城劝服京卫众部,走此门才最便捷。”
苏荇称诺:“必不辱使命。”
虽说众人料定黄陶会分重兵往西安门突击,但预先安排的卫部也可被据守西城的耳目放行,里外夹攻,快速击溃并不算难度,神机营掌管京中火器,孙致敬虽是内臣,仅只之一,而另一个内臣当然被慈安宫掌握在先,不可能与孙致敬同流合污,孙致敬利用职权能偷运私用的火器有限,而西安门并无城台,再者西安门往里,与宫城西华门还隔着大片水域,火炮等笨重武器不便快速移入,是以,虞沨断定黄陶会将重器集中于攻下平安门。
虽说名单到手,太皇太后已经针对安排,将女眷受控将官之族中亲长子侄一网打尽,以此用作牵掣,但也必须遣使出城说服诸指挥投诚,不在天子一击不中时以为后援再度逼宫,否则诸人不明形势,难保不会为了自保而遵奉天子令下,而能顺畅出城的途径,只有西城。
“父王与堂叔当适时拖延,为保黄陶大部难以撤往西城。”虞沨说道。
“由谁说服各卫方为合适?”贾姑父提出关键问题。
只因人选是为关键,苏荇虽是卫国公世子,凭着卫国公的名义对各卫虽有影响,但年纪尚轻,从前又只是中书舍人一介文官,眼下虽是宫卫,任职尚短,份量稍显不足,显王又身负重任必须牵制黄陶,难以抽身,虞榴为宫卫之长也不能擅离职守置关键不顾,贾姑父自问自己更不够份量,严家众人虽是国戚,但同样只是文官从不涉及军务,似乎也不足以服众。
“我去。”虞沨干脆利落地说道:“大舅兄与蔡把司随我前往。”
贾姑父微微蹙眉,楚王深受先帝信重众所周知,身为亲王自然尊贵,兼着又是卫国公女婿,还有苏荇与蔡振随行……楚王更有洞悉人心的长处,凭其才能身份,服众自然足够,不过,楚王大病初愈,原本又是弱质彬彬,这万一遇见哗变或有人不服挑衅,动乱突发,怕是难以安然脱身,万一有任何闪失……
再看显王,也是颇怀担忧,贾姑父便想劝阻,却一时又想不到比楚王更加合适的人选,上座沉默多时的太皇太后却已经拍板:“就这么决定,哀家这就亲书懿旨,再授远扬高祖令剑,你携剑前往,倘若有人敢行违令之事,可令亲军当场以谋逆之罪斩杀!”
虞沨先转身领命,又对太皇太后说道:“近城驻军可由臣安抚收归,但见这名单,天子似有收服通州、香河等京卫之意,虽相距较远,不是近忧,也不容忽视,趁事发之前,可先遣使者前往警诫。”
由手头掌控的信息,虞沨越发笃定天子意重偏向近都京营,打的是速战速决一击得手的算盘,但仍没有忽视诸如通州、香河等较近卫所,好在自己准备充分,即使病重一场,旖景在僚属们的提醒下也没有轻疏这些人事,例如通州指挥王炯,虽对发妻十分爱重,天子将其妻诏入汤泉宫为质,对王炯实为威胁,不过王妻韩氏深明大义,实为贤孝典范,王炯父母早丧,兄弟尽都外放,却对岳父极尽孝道,韩父有一至交,正是贾姑父的嫡亲姨父,倘若由韩父与贾姑父的姨丈一同出面劝服王炯投诚,可谓十成把握。
至于其余诸人,也不乏诸多姻亲故旧与卫国公府甚有牵连——苏氏掌握京卫数十载,这张关系网实在不容小觑,虽说这回是天子下令,卫国公本人又不在京都,天子若真能打人措手不及也还罢了,偏偏虞沨早有防范,一旦名单到手,不难针对天子用意一一劝服,足以尽破天子不得人心而用女眷威胁的手段。
天子扣人家眷,也知道尚且不足威胁各部行逼宫之事,再说他虽预谋在前,为了不打草惊蛇,行动只在今日朝早,没有充沛时间要胁各部援攻,应是当黄陶动作,下令闭城后,天子才能亲自出面说服近都京营诸卫按兵不动,至少牵制各部不会攻入锦阳内城与京卫形成夹攻之势。
至于较远的通州、香河等卫,天子不可能分身前往,多数也只是派员拉拢,意在京都势定,利用这些兵力奠定胜局肃清不臣。
可一旦失利,也难保天子不会退居别处,以手中人质要胁各部起兵,行孤注一掷。
虞沨谏言,其实就是斩断天子后路,他有预感,待顺利出城,很可能会与天子直面。
因为一旦天子得知黄陶势败,首先想到的应是要胁就近京营起兵,挽回败势,那么就会与他形成“遭遇战”。
他这回是要从天子手中赢取军心。
“之于通州等卫部,娘娘可遣使臣声明,朝廷势必能保其家眷安全。”虞沨这时又道。
太皇太后颇感忧疑:“远扬有策?”需知这承诺可不能信口胡说。
“是,臣有推断,倘若黄陶势败,天子势必会往近郊军营,汤泉宫中多数亲卫都会随行,即使天子会率人质,也只是针对于就近京营,多数会留在汤泉宫中……天察卫在汤泉宫有内应。”
天子一旦率众离宫,只余太后以及妃嫔,以天子的脾性,掳皇后等妃嫔在手那是万万不成要胁,不过太后到底是天子生母,他必须顾及,否则表现得太过私隘,人心更会浮动——连基本的孝道都能舍弃,谁还会相信天子会重诺,论功行赏?
再者天子一走,多数人质也都会得到解救。
实际上苏荇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伏汤泉宫附近,就等大部离开立即里应外合解救人质,抄天子底盘一个措手不及。
这也是即使没有名单在手,胜算仍占八成的原因。
慈安宫这边一路商议一路发号施令诸多行动,而黄陶总算也开始执行计划,午正刚过,就听闻同知奉圣诏下令闭城。
不少朝臣,刚刚才去市坊酒肆用完午膳,悠哉游哉地返回官衙,就听说这一变故,大觉惊讶,还没打听出个仔细,就听外头一片嘈杂,街上百姓惊惶避走,突地就兵荒马乱了。
分布于平安长街不少衙门,涌出满面莫名的官员,瞧见青雀大道上铁骑在前,甲兵跑后,直涌向平安门方向,不由都瞪目结舌,有胆小的四散躲避只悄悄张望,也有正义之士紧随涌去皇城。
有不明就里的百姓大感失措,甚至有人尖叫出声:“莫不是北原人攻入京都?”
这话引起一片惊惧。
百姓也确是不能详知大隆国防,再者实在被前不久归化失守的事吓慌了神,眼见这番情形,难免往外敌犯境的方向猜疑。
但顺天府尹武圣翀却及时出动,下令衙役劝从百姓避祸,并大张嗓门禁止谣传:“众民勿乱,更莫猜疑,决非外寇犯境,规避家中,家在城外者可往顺天府求庇。”一时间更有锣鼓齐响,那些个临街商铺,在短时的愣怔中立即回过神来,纷纷闭门下栓,也不管铺中客人有没散尽。
眼见动乱突生,无论是贵族抑或平民更或地痞都没了旁的心思,也不管就近是不是自家,都以避祸为先,隔着墙板议论纷纷。
尤其要提起的一位,就是黄陶的三儿子黄蒙,此人惯常纨绔不肖,是以这回事涉重要,黄陶根本没打算把真相告诉黄蒙,唯一重用的只有二郎——黄恪“迂腐”,不但不能为所用,只求他昏睡过去不要添乱,而黄蒙略好些,至少不会用仁义礼信那套质问黄陶,是以黄蒙还分得了一个任务,就是在今日管好家宅,江氏疯了,大儿媳妇魏氏一介女流也不需在意,黄陶不过只让黄蒙盯好长子黄恪而已。
哪知在黄蒙的理念里,大哥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又被灌了迷药,缚住手脚就万事大吉,是以他待二哥前脚刚走,自己就遛了出来。
不过是与几个纨绔约好,先去酒肆一饱口腹之欲,再往平安坊听上几场说书,及到傍晚,正好去怡红街玩乐。
哪知正在青雀大道边上的酒肆觥筹交错,忽闻外头兵荒马乱,纨绔们大多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角色,一拥窗前,探出半打身子,见这阵势,还不忘唿哨。
有个喝花了眼的,指着当先一骑持剑扬臂的将领,叫嚣道:“北原人么?”
黄蒙酒量不错,还没花眼,闻言回身就是一个巴掌,险些没把那纨绔直接拍下楼去:“你/妈/的个北原人,那是我爹!”
居然有人击掌:“黄爹威武!”
有百姓仰面:??!!!
事后,不少百姓笃信谋逆重犯就是黄同知,但同时也断定黄同知的三儿子的确无辜,尤其这家酒肆的掌柜,险些没改行去平安坊开堂说书。
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