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景琰悄无声息地回到新房,一对龙凤烛仍在大放光华,外头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朔风翻卷,寒冷刺骨,新房里却喜气氲氤,温暖如春,踩着厚软的羊绒地衣,拔开珠帘走进内室,圆桌上酒菜尚在,碗筷摆放整齐,显然未曾动过,紫檀木隔屏的月洞门垂着一层红色轻纱,郑景琰在那薄若无物的绡纱前止步,背着手扫视里边的珠光宝气,绮罗灿烂,那感觉像在观赏别人的卧房。
这奢华新房的主人是她吧?
紫檀木雕花大拓床未垂下帐幔,柔软华丽的锦绣丛中侧身躺卧着一位女子,手臂抻出棉被,如水的墨黑长发直垂下床沿,肌肤胜雪,青丝如瀑,龙凤宝烛是不能刻意熄灭的,新房里红光似霞,明亮通透,真难为她没半点不适,睡得如此香甜沉稳!
郑景琰唇边牵出一丝讥笑,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夏依晴。
得知祖母真的将那当街卖鞋的小商女定为他的未婚妻,郑景琰不免吃惊,那女子居然入得了祖母的眼,说明真有点身家背景,竟是自己看走了眼,估算错误?
他立刻让人去查夏依晴,父辈往上祖宗三代都给查清楚,不能有半点遗漏!
哪怕寻找到她家半点不好的地方,都可以用做退亲的理由!
查来的结果让他啼笑皆非——夏依晴,她确实不是商家女,那天当街卖鞋,也许只是个误会!
她父亲夏修平科考出仕,现任湖州某县七品县令,吏部存有他的档卷,上边写得清清楚楚:考中进士后补任湖州某县县令,已娶妻庞如雪,长女夏依晴两岁!
夏家世代耕读,清清白白,而她的外祖庞家,甚至她母亲的外祖吴家,就不必说了,世家清贵名流,足可与侯府相提并论!
她们母女三人来到京城不过月余就与侯府结亲,这除了夏依晴运气确实很好之外,与她的机敏分不开!
当然其中还有郑景琰的自作聪明起了关键作用!
庞府大姑奶奶庞如雪当年悄然嫁往江南,十六年间不与娘家有来往,而十六年后回到京城,不是直接入住庞府,却去了姨表姐家方府居住,密探还查访到庞府二姑奶奶庞如云曾去过方府,最后是吵着架出来,方府门房说,那位简夫人太不像话,跑到别人家来吵闹,要赶走人家的客人,真真是疯了!
再结合夏依晴在金府与庞如云的表妹余佩珠吵嘴,承认自己是从外省来的,父亲仅为七品县官,却同时大肆宣扬自己是庞府和吴府的后人,祖宗生于斯殒于斯,所以,她在京城是有根基的!
虽然只是小孩子吵架,但她说得极有道理,人人认可!
这般一综合,便可探知夏家母女为何回到京城却不入住庞府的原因——庞府其实是不待见她们的,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想认回她们!
要不然的话,夏依晴为何需要借助这样一个机会表明自己庞府外孙女的身份?当时来金府贺寿的庞府女眷完全可以为她做引见,告诉众人她是谁,不过一句话的事!
至于庞府为什么不想认夏氏母女,理由很简单:后母作崇!
晚娘难容继女,自古皆然,庞如雪是庞适之前头大夫人所出,据说这位庞大小姐做姑娘时温雅娴静绵软怯懦,其后母余氏,进门后生有一女二男,余氏管家理事颇有手段,当年庞大小姐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京城,远嫁外省,应是余氏的手笔!
而今庞如雪突然归来,带回两个女儿,长女夏依晴一眼看去貌似也是娴静温婉,但显然她并没有承继她母亲的性情,敢当街卖鞋,人生地不熟还敢要高价,抓住机会逼迫庞府承认她外孙女的身份,这样的女子,她会是柔弱隐忍的吗?
更有一件可笑之事——杜仲曾跟他禀报,说寻找了多年的一块秦朝金石篆刻前些时打探到收藏在简府,属于简夫人的嫁妆,想要简夫人脱手只怕有点困难,银子自是不在话下,但简夫人不肯卖嫁妆,而且简府几位老少爷都钟情于金石鉴赏,更是不可能容得那块前朝金石流落他人之手!
可今日杜仲却又欢喜地跑来告知:晒妆时他偶然走去看了一下,发现那块金石篆刻竟然出现在少夫人的嫁妆里!除了金石镌,还另有几样稀奇物品,其中有一套线装古籍,很像是侯爷曾经说过的什么鬼谷子、什么凡人看不懂的天书……
郑景琰听后,也抽空去看了一眼,确实如杜仲所说:少夫人嫁妆丰厚,其中有十样陪嫁物品,在识货人眼里皆为稀世之宝!
有出自吴大儒之手的字画,如今无疑已成遗世名作,还有前人名画名帖、孤本古籍,上头俱都加盖吴大儒收藏印鉴……一切迹象表明,这些嫁妆应该是吴大儒为他的女儿、庞如雪之母吴氏置办,但它们为什么成为简府大少夫人庞如云的嫁妆,又为什么转到这里来?
不言而谕,当年庞如雪远嫁江南是吃了哑巴亏,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被余氏母女侵占,而今天,夏依晴借着庞府外孙女的身份高嫁侯府,又借着侯府的权势压制庞如云,将本属于自己母亲的嫁妆从余氏母女手中夺了回来!
夏依晴,不错啊,精打细算、心机玲珑!如果不是偶然遇到荣平侯府这桩亲事,她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斗不过庞府和简府,最终的结果还是会被逼迫离开京城!
所以,她牢牢抓住了侯府,根本不理会嫁的是何人,她只需要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家,给她长脸,做她的支撑……这也无可厚非,嫁入豪门安享富贵,不正是大多数女子的梦想吗?
郑景琰算是暗地里认裁了,什么叫打蛇随棍上?夏依晴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原本想拿她撇掉婚事,谁想反被她所利用!
也罢了,权当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恰如要打瞌睡时给她送上枕头,好人哪!
好人应当有好报,夏依晴,希望你乖乖听话,大家有事好商量!
郑景琰和衣靠在外间软榻引枕上,伸手捏了捏眉心,合上眼睛,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先养养精神吧!
一夜好睡,天色微明时夏依晴先醒过来。
并不是她有早起的好习惯,而是听到了新房外的叫起声,从庞府带来的陪嫁仆妇容妈妈声音尖利,只叫两声她就醒了。
接着又听到婢女花雨的声音,比容妈妈的柔和好听多了:“少夫人,少夫人快起床了!一会老太太那边来人叫起就不好看了!”
年纪大两岁到底不同,花雨,云屏,虹影都是庞府带来的陪嫁丫头,较之翠香,她们更显稳重些,懂得的事儿也多,本来庞适之的意思,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三个要担起重任,做依晴的近身大丫头,但翠香是第一个跟了依晴的,尽责且忠心,岂能刷下去?只好都留着,都做大丫头!
依晴记得自己昨夜睡前是不插门的,为什么丫头们进不来?
她起身下床,披散着头发快步走到外间,就见软榻上和衣睡着个人,身形清隽,面容俊美,她心里没来由地轻松了:还好,还记得回来,不然等一会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他家人。
依晴慢慢走近软榻,俯身想唤醒他,又有点舍不得,这人长得好看,睡相也这么让人着迷!温润、沉稳、安宁、纯净、脱俗,像个流落在人间的男神,是谁呢?吕洞宾?
不!吕洞宾又风流又牛逼,跟这人的清雅气质不符。
依晴想起前世看过的《新封神榜》里好些个年轻英俊的男神,正琢磨着该对上哪个号,郑景琰忽然睁开眼睛,把依晴吓了一跳,有点惊慌地退后两步,福了福身道:“侯爷醒了?正要喊你起来呢!”
郑景琰坐起身,不声不响地看她一眼,这女子还在假装镇定,她难道不知道那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其实在夏依晴快步跑出内室时已醒,听见她朝自己走来,想想如果这时候坐起身,倒像是跟她极有默契似的,不如就让她来喊吧,她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今早之事,现在着急的可是她!
谁知这女子走到跟前居然屏息静气,好一阵子不作声响,郑景琰撑不下去了,睁开眼便看见她水眸潋滟、粉面含春对着他身微笑……
跟大多数人一样,这小女子也把他的脸当成花朵儿了吗?
郑景琰绷着脸,目光冰冷不说话,夏依晴脸上的热度便越发升温,火烧火燎似的,她心里无奈之极——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偷看个美男睡颜,至于这样吗?
好吧,皮厚也会脸红,不管了,办正事儿要紧!
“侯爷,您看,一会儿老太太那边就来人了,怎么办啊?”
郑景琰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床上铺陈的元帕没有落红,若新郎计较,新娘子这辈子就算完了!
当然男方家也会落下些笑柄,虽然比较轻微,但犹如衣裳上沾了一块泥污,总不舒服罢了。
他坐起身,穿鞋下榻往卧室走去,路过依晴面前说了句:“跟我来!”
依晴顿了顿,便跟在他身后进去,看着他走到角落五斗橱前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柄包裹着精美皮鞘的短剑,轻轻抽出一寸有余,那雪亮的刀身刺激得依晴眼睛微眯,移开了视线。
“来吧,哪边手?或是脚?”
郑景琰声音很好听,清雅干净,稍带点磁性,这是他的独特之处,加上他气度沉稳端方,虽则看起来体质弱不禁风,俊美的容颜偏向于阴柔,但没人觉得他带有娘味,相反,他身上有时还会出现某种慑人之势。
就像刚才他在榻上睁开眼睛,那眸光精明锐利,令依晴心跳加速,绝对不是因他的美貌引起的意乱情迷,而是真的被惊吓到了!
还有就是现在,他表情淡漠,目光冰冷,让依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往后退去:“为什么是我?”
“自然是你,难不成新婚夜男人会流血?我的血很珍贵的,不能够毫无意义地抛洒!”
郑景琰不容依晴走远,一伸手便捉住她左手腕:“这只手吗?”
依晴试图抽回手,根本没法动弹,也没看清郑景琰的动作,眼前白刀一闪,感觉腕上似被什么东西轻轻划过,喊叫声卡在喉间,她只顾着看那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元帕上!
并没有感觉疼痛,所以她也没再喊。
听见郑景琰问:“够了吗?”
她答:“够了!”
手腕处一凉,郑景琰居然用刀身按压在她伤口上止血,只是一小会儿功夫,他放开她的手,血不流了。
“别让人发现你的伤口,否则,会被人说闲话的!”
郑景琰转身走出卧室,声音清越优雅,安闲从容:“开门让她们进来吧,我要洗个澡!”
夏依晴咬唇瞪着他背影,心里美好谪仙的形象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也不是!不过一根自命不凡的竹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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