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别杀我……好不好?”
失邻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被忽必烈揽着,小巧的身子仿佛是被铁钳夹住一般,只能这样自救。
“失邻公主不要害怕,大汗是不会杀你的。”
大帐内的诸王纷纷笑了起来,安慰着她。
“大汗仁慈,怎么会和自己的亲侄女计较呢?”
忽必烈也笑了,又拍了拍失邻的背,满脸和蔼地笑道:“不要再害怕了,本汗知道你受的苦,没关系的,本汗会杀了李瑕为你报仇。”
失邻隐隐觉得这话不太对,但不知怎么回应,只好哭着作为回应。
“去吧,去可敦那里。”忽必烈终于放开她。
很快有侍女过来,把她带往察必皇后的帐篷。
大帐中,忽必烈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下来,冷冷道:“李瑕杀害了我的兄长,又玷污了我兄长的女儿,我一定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帐中众人一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却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忽必烈的杀意是为何……
~~
入夜。
“大汗说什么?”
察必忽然跪在了忽必烈面前,拉着他的衣袍,惊道:“为何要这样?她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女儿。”
“伱信吗?把她留下来。一旦李瑕占了上风,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帮李瑕,甚至蛊惑她身边的人。这些日子,李曾伯做的事你没看到吗?有多少人与本汗离心了?”
忽必烈闭上眼,又道:“我一看到她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是我害死了蒙哥,她想要和李瑕生儿子。这是个小贱婢,留着她,一定是个祸害。”
“可大蒙古国从来没有这个传统啊大汗。”察必劝道:“草原上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
“失邻不是战利品。”忽必烈道:“她是仇人,她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是两年来李瑕给她的。”
“可诸王会怎么想?”察必问道。
“理由我已经找好了,放开。”
察必依旧不放开,道:“我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保护大汗啊。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不需要与一个小女孩计较,这么做毁掉的是大汗一直以来的……”
“你以为我是狠心的豺狼吗?如果不是被李瑕逼到这个地步,我能忍心向亲生的侄女下手吗?”
忽必烈双手按住了察必的肩,长叹了一声。
“没有几天,就是至元四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国号改为‘至元’吗?因为终于平定了阿里不哥,我成为了唯一的大汗,大蒙古国终于能结束内斗。但在我心神刚刚松下来的时候,那些西道诸王伙同李瑕又开了一场忽里勒台大会,让内斗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结束了,大汗,汗位之争已经在今日结束了。”
察必的语气有些像是安慰。
只有她明白,从至元元年到这至元三年的年底,三年来忽必烈又花了多少心血在汗位之上。
他一生都在为此挣扎,好不容易蒙哥死了,与阿里不哥又战了六年,六年之后又是三年。
这三年,知道内情的,会说李瑕弄了个假大汗在六盘山;不知内情的,免不了就要传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得到西道诸王的支持成了大汗。
更可气的,是那些知道内情却别有用心的部落,以此为借口时而叛乱,时而讨要封赏。
也许李瑕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个假大汗给忽必烈带去了多少麻烦。
“蒙哥的儿子死绝了,连女儿都归顺大汗了,没有人能再威胁大汗的位置。”
忽必烈犹豫了一下。
但等他开口,还是那冷冰冰的语气。
“不杀她,我心不安。”
随着这一句话,察必没有再劝,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她掀开帐帘,只见失邻倒在了地毯之上,胸口插着一柄剪刀,鲜血还在汩汩而流。
察必闭上眼,又睁开,走上前深深端详了失邻一眼。
“花一般的年纪。”她感慨道,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可惜,权力的争斗并不会因为谁在花一般的年纪就怜悯谁。
察儿只能伸出手,温柔地替失邻合上眼。
忽必烈走出了帐篷,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刚缴获的九斿白纛。
比起中原皇帝的龙椅,他还是更喜爱这一杆洁白、神圣的白纛。而皇帝之位唯一让他喜欢的,只有继承制度。
总之,现在蒙哥的所有子女都死了,汗位之争终于结束了。
草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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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元军大营之中的重臣们都在忙着向天下各地诏告已经平定昔里吉之乱。
当此时节,这是非常有助于安定人心的事。
天明时,忽必烈召集众人,痛心疾首地宣布了失邻的死因。
“她被李瑕欺侮,有了身孕,回来之后觉得愧对祖宗,一时想不开……”
塔察儿、忽剌忽儿等宗王听了,心想这根本就不是草原上的风俗,既然怀了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口。是李瑕的种那就更该生的,有用得很。
汉臣们想的则是怎么将此事掩饰一下,以免坏了大元皇室的体面。
大帐内一时无言。
之后众人才想起了战事。
“兴庆府拿下了吗?”
“禀陛下,还在巷战。”
忽必烈没有发怒,而是道:“李曾伯是个帅才,谁去招降他?”
“臣愿意去。”张文谦出列道。
“好,带上我的诚意,让他明白我的志向。”
“臣领旨。”张文谦深深叩首。
张易出列道:“陛下,方才杨文安的战报送来,称廉希宪出现在了青铜峡以南。”
“多少人?”
“暂时还不清楚,但很可能是甘肃的唐军主力都在。”
忽必烈站起身,目光在他的大地图上来回睃巡,沉声道:“再派探马去阴山,之前的探马回来了马上报给我。”
“臣领旨。”
“张弘范,你怎么看?”
“臣之前猜错了。”张弘范还在琢磨着杨文安递来的消息,沉吟着道:“如今看来,李瑕没有击败西域大军的可能。那穿过阴山是为了绕道返回不成?他可能会偷袭安西王的奥鲁补充辎重……”
“报!”
又有人奔到了帐外,大声禀道:“李曾伯弃城向西突围了,虎阑箕元帅请求派兵围截。”
“……”
一片议论之中,张弘范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请命去追击李曾伯,而是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李曾伯为什么会逃?
这个唐军老元帅显然是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否则昨日便利用失邻逃了。
也就是说,变化是在昨夜发生的。
不是李瑕回来了,探马跑遍了方圆数百里,根本没有唐军的踪迹。
那只能是廉希宪派人传话给李曾伯了,传了什么能让一个想与城共存亡的人弃城而逃?
逃也没有意义,大军围堵之中,根本不可能让李曾伯与廉希宪汇合,最多是让少量唐军能向西躲进贺兰山。
贺兰山西面又是一片荒漠,唐军没有辎重绝对无法穿越,除非与李瑕会合……这又绕回来了,廉希宪没有带兵去接应李瑕,李瑕只怕已经覆灭在沙漠里了。
唐军一共就这么多兵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成?
想着想着,张弘范瞥向忽必烈,之后,他随着忽必烈的目光向帐外看去,看到了缴获来的那杆九斿白纛。
刹那间,张弘范打了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会吧?”
“报!脱忽大王急报!”
有蒙古将领冲进大帐,摔跪在地毯上,道:“大汗,脱忽大汗急报,兀鲁忽乃……”
“不急着说。”
忽必烈倏然转过头,阻止了那句差点要被吐露出来的战报,只留下一个名字让众人猜测……
~~
漫天风雪之中,行路的队伍延绵不绝。
一杆大旗下,披着黑色皮裘的骑士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与她并辔而行的朵思蛮。
“所以,离开后套草原之后,你就没有再来过红潮了?”
“是啊。”
“希望是个儿子。”
“没关系。”朵思蛮道:“就算是女儿他也喜欢,我们这么年轻总能生出儿子。”
“你生孩子不仅是为了喜欢。”
兀鲁忽乃掀开了头上的毡帽,勒住缰绳,郑重地告诫了朵思蛮一句。
“是为了继承。”
朵思蛮满不在乎道:“继承很重要吗?”
“你别在我眼前装作天真的样子。”兀鲁忽乃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女儿,语气愈发冰冷,“你心里清楚你的儿子能继承什么。”
“我不清楚,我的丈夫给什么就是什么。”
母女二人于是沉默了下来。
良久,兀鲁忽乃有些突兀地道:“你和木八剌沙……不是一个父亲。”
“我知道。”
不想,朵思蛮应得十分干脆。
她也许是有些装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作有什么大不了的。
从风雪中望去,前面和后面的队伍都看不到尽头,这是她的丈夫、母亲所拥有的实力,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安全感,使得身世的秘密已经伤害不了她……也许吧。
“我的父亲是蒙哥。”朵思蛮道,“我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女儿。”
兀鲁忽乃讥笑了一下,眼神极为不屑。
她不喜欢那段过往。
“你们既然知道,免得我说了,告诉我真金和忙哥剌的事。”
“好。”
雪还在下,像是没有停歇的时候,就算今年停了,明年也还会下。好比旧的汗位之争过去,新的汗位之争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