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敢战(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亳州。

几个仆从背着包袱、牵着马走在道路边。

张弘略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弘范跟在自己身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终究是有涵养的世家子弟,过了一会,还是停下脚步,道:“九弟不必送了。”

“再送六哥一程。”张弘范道,“有些事也要解释清楚才好。”

张弘略听得张弘范语气坦然,心头那丝火气又消了些。

他长长吐了口气,也不愿再与兄弟置气,竟是还勉强笑了笑,有些无奈道:“罢了,我毕竟是升官了,无甚好抱怨的。你不必怕我生气,往后自安心建功立业便是。”

之所以说升官,因张弘略如今已授官为朝列大夫、同行工部事,兼领宿卫亲军、仪鸾局。

文武官衔都有,皆还不小。

但与此同时,忽必烈同意了张柔致仕的请求,但没让张弘略袭职,而是特别拔擢张弘范任顺天路军民总管、行军万户都元帅,佩金虎符。

张家的世侯之权还在,只是转到了其中一个子弟身上。

这件事如何应对,张弘略并未收到张柔的传信,只见到张弘范亲自来亳州接手兵权。

他有两个选择,从或不从。

不从如何?学张五郎转投他处?父亲如何、家眷如何?这些先不提,诸路兵马已从山东转向关中,李瑕已危在旦夕。

朝廷已经把一切都算妥了,夺权的同时又留了一条出路、同时还大军压境把他改换门庭的退路堵死。

其实已只有一个选择。

初时,张弘略着实很生气,但思来想去,到燕京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富贵日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不是容易下的决定,相当于半辈子的辛苦付出尽数白费了。若只打算当个富贵闲人,何必自幼刻苦读书习武?

但既然下了决定,他也能很快平息心绪。

“我怕六哥误会我。”张弘范道:“我知父亲属意六哥继承家业,但此番并非是我有意欲夺六哥之权。而是凑巧……”

“我明白。”张弘略道:“我给李璮的回信出了问题,当时年轻,想得不通透,以为劝李璮忠义就显得我忠心了,呵,掩耳盗铃。”

“并非如此,只等灭了李瑕,陛下还是能信六哥……”

张弘略再次抬手,打断了张弘范后面的话,道:“别说了。”

“六哥。”

“算了,啰啰嗦嗦,效小女儿姿态。”

语罢,张弘略袖子一拂,脱口而出又拟了一句。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一句词出口,心境陡然豁达起来。

张弘略踱了两步,又吟道:“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

功名既失,拂袖而去,以诗酒度这飘零一生而已。

他摇了摇头,洒然一笑,一时也懒得再仔细填后面的词句,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翻身上马。

“走了……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马鞭一挥,张弘略领着几骑径直扬尘北去。

张弘范望着兄长的背影远去,渐渐成了天际处的一小点,最后不见。

他摇了摇头,将心头杂念抛去,已不再愧疚,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随口拟了拟,还将张六郎的几句残句补全成一首新词。

“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

“谁忆青春富贵?”

拟到最后,他这般自问了一句,之后,自己给了答案

“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策马回到亳州城,张弘范已不再去想这些杂乱的私人情绪,将心思都放到公务上来。

他命张弘正暂驻亳州城,之后点齐亳州兵力、征集钱粮,准备两日后往开封城集结。

这次是要灭李瑕,且是举十万大军,以举国之势雷霆一击。

这两年李瑕确实是上蹿下跳,惊扰了张家原本的生活。

大姐儿、张五郎皆因李瑕而叛逃,已破坏了陛下对张家的信任,但灭掉他就好,一切都会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

张弘范连许多小事都想到了。

大姐儿与李瑕的孩子,他会留下来,向陛下恳请留孤儿寡母一命,之后他亲自抚养;五郎的家眷也将尽力保全。

一路上想着如何把家族事业拨乱反正,终于行军至开封城郊……

天上飘着雪花,地上满是泥泞。

诸路大军正在集结。

推着独轮车运输物资的民壮看起来很怕冷,单薄破旧的衣衫下身体微微颤抖,每前进一步,都把脚下的冰土踩得更烂。

好在有董文炳、许衡、徐世隆等能臣安排后勤,并未因这隆冬转运军资而出现死人的情形。

百姓民壮都感激不已,只觉中统建制之后日子比以往好了太多。

偶尔倒是听到士兵们的抱怨。

“鬼天气……”

冬日有冬日的不好,却也有好处,比如黄河水小,下游在冬日终于停止了泛滥。

大概就是在开封城郊这个位置,黄河再往下游的河道已经是一塌糊涂,宋、金、蒙三国在之前的战乱中都开掘过黄河,至今未曾治理,年年泛滥成灾。

以前是不管的,下游受灾的一带多属于李璮的地盘,或属于宋境,不治理也可以。

如今李璮之乱既平,又占据了琏、海二州,便有人不合时宜地提及了治理黄河一事……

“什么?”

张弘范才扎好营,听郭弘敬说了一句话,不由大为惊讶。

“请九郎一道上书,请陛下拨钱治理黄河如何?”郭弘敬又道,须臾补了一句,“哦,我知道,待灭了李瑕,战事既定,可放手治理河南。”

张弘范还是愣了愣,再次打量了郭弘敬一眼,暗忖选来选去,莫非是给二姐儿选了个书呆子?

以往打交道时没发现他是这般呆气。

“九郎?仲畴兄?”

张弘范回过神来,沉吟道:“只怕……不行。”

“是提此事的时机不对?”

“那倒不是,治理黄河,耗费太大了,敬臣莫再提了,可好?”

郭弘敬苦笑,道:“我知我说这些是给九郎添乱,然陛下既命我提举河南路河渠,在其位,谋其政,黄河不治,如何称水利?”

张弘范踱了两步,道:“在其位,谋其政……提举河南路河渠要做的是增加粮食,你须明白朝廷需要你做的是什么。”

郭弘敬正要开口,张弘范抬手止住。

“我并非说不治黄河,但待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你可明白?好了,不谈这些了,把钱粮交接了吧。”

郭弘敬并不轴,既没说动张弘范,也不再就此事多言。

他是被董文炳调来打点辎重,当然也要将这部分差事办妥。

两人交接了钱粮。

末了,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道:“暂时莫再想黄河之事,趁此番大战,你转运军需亦可立下大功,等开了春北上完婚,你我便是一家人。”

“谢九郎提点。”郭弘敬一丝不苟地执礼,告退。

张弘范看着帐外,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无趣。

但无趣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他要嫁过去。

扎营安顿之后便是军中议事。

张弘范才出他这片营寨,便见李恒过来。

李恒如今接手了李璮的一部分降兵,整编之后已在前两日率部赶到,今日听闻张弘范到了,特地过来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两人走在营中,李恒四下一看,叹道:“河西的消息九郎可听说了?这几日在营中传遍了。”

“才刚领兵抵达,倒还未听说。”

“李瑕已拿下河西了。”

张弘范诧异。

他是从山东方向而来,之前连李瑕攻凉州的消息都还未收到,不由脱口而出问道:“这么快?”

“九郎考虑过李瑕会取河西?”李恒反问道:“你只惊讶于他取河西之快,想必是考虑过?”

“考虑过。”张弘范立即做了推演,“李瑕若想趁李璮之乱占好处,攻山西、河南都不妥,他没这个实力,河西是最好攻取的……但我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魄,并这么快。”

李恒这才将河西的战况仔细说了。

“西凉王、永昌王、甘州大王、六皇后……可谓是威震西凉了。消息在军中传开,十分打击士气。”

“威震?”张弘范摇了摇头。

他掂量了一番,认为十日间转斗千里,斩杀阔端家这些平庸之辈,他也能做到,着实谈不上什么威震。

“将士们不了解详细情形,当这些宗王都是猛将罢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道:“殊不知大蒙古多的是宗王,杀不完的。”

李恒笑了笑,道:“总之士气下跌,得提振一番,又得耽搁数日。”

“我知道。”张弘范道:“这战况是李瑕故意传开的吧?否则肃州、沙州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来,由此可见李瑕已知道我们大军到了。另外,消息能在军中传开,军中必有细作。”

“九郎以为是谁?”

“是谁我不知,但好在我来得晚,否则这事便栽赃在我头上。”

“李瑕实在可怖,九郎你想,如今若是诸路世侯散回家中,听闻此消息,难免人心浮动,再起观望之意,幸而陛下已调大军来攻。”

“对付这般敌手,得慎之又慎。”

……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中军大帐,先验了信符。

以往蒙军打仗没有这种繁文缛节,但史天泽回顾李瑕的几次战事,担心李瑕再遣人扮作蒙军偷袭,命军中严查令符,以防奸诈。

步入大帐,张弘范一看便感觉到上首合必赤、史天泽、董文炳的脸色有些过于肃穆。

史天泽在平定了李璮叛乱之后,并不居功,反而第一个上书“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

张柔已上书致仕,史天泽已是世侯之首,他带头做了这样的表态,其余小世侯更是没办法。

如此一来,史天泽表了忠心,未必真就吃亏。忽必烈更是心满意足,实力受损的还是其他几路世侯。

当然,这一仗还有很多表忠心的机会。

只要最后能胜了李瑕。

“近日军中有传言敌军已攻取河西,将士人心惶惶,你等回营后须尽快提振士气。我方东线有十万大军,而敌方哪怕从川陕各地调兵也凑不到一半之数,何惧之有?!”

史天泽一开口便声若洪钟,接着马上便安排他的战略布署。

“此番正是尔辈取建功业之机,我军将分三路进军,主力北渡黄河,踏冰面直捣关中,分一路兵力攻潼关,再一路偏师攻武关……”

帐外,雪下得愈来愈大,放眼看去,开封城郊白茫茫一片积雪,而仔细一看,才知连绵数十里全是军帐。

长安。

快马奔至城下,马蹄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滑,已无力再站稳,悲鸣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林子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迅速翻身而起,看也不看地上的马匹,径直向长安府署跑去。

穿过年节前的热闹长街,一路奔到府署前。

“吴相公、杨相公在吗?!”

也就是林子能这般直接点名要见吴潜、杨果,他大步冲到二堂,正见两位老人迎出来。

“郡王消息可到长安了?”

隔着十余步,林子已迫不及待问道。

他是从潼关来的,不确定凉州的信是否已到长安。

“还没有,算时间这两日该有回信。”

“可靠消息,蒙军真在开封集结了,密密麻麻,我直说吧……韩中郎、刘将军,我也是,我们都认为守不住,关中不是钓鱼城……这里不是钓鱼城。”

林子语速飞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抬头看着两位老者,问道:“郡王还未下令撤回汉中吗?我们认为汉中或许能守住的。”

吴潜看都不看杨果,脸色凝重道:“早有准备,只待有了决议,可马上开始南撤……”

“……”

隔着几重院落,一名信使也大步赶来,踩着积雪上林子的脚印。

到了二堂外,几个衙役正要去拦,信使已扬起一枚令符。

“八百里加急。”

“吴公……”

衙役还在通报,堂门已被推开。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吴潜当先问道:“可是凉州来的消息?”

话音未落,老迈的身躯已赶上前接过那份加急文书。

入目,当先看到的是李瑕写在最后的那一列字

“不退,与蒙虏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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