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走后,我越来越迷恋地下教室了。有一次,我在那里看书,呆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本书就看完了。我赶紧狂奔回宿舍。

“对不起,晚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苏芸在晾衣服,高高举着晾衣杆,挂一件厚重的衣服,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说,“没有。”

我疑惑地抬头看钟,对照了将近十秒才确信现在还是刚刚下晚自习五分钟。怎么会这样?我好奇起来,接下来更是频繁地去地下教室,决心要搞个明白。

我在低头思索的时候,偶然间瞟到苏芸床上的纸条。是一小段对话。

“你哥真是好啊,不像我姐。”

“真的?”

“爱信不信。”

苏芸似乎看见我在看什么,冲上来抢过纸条,撕得粉碎。我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愧疚地低下头。“窥探隐私”“自作多情”。

地下教室的入口在水房,全校几十个班,每个班的水房都是入口,似乎没有“大门”。我进来过很多次,但直到这时我才开始仔细观察这一整个体系。

学校的水房又窄又高,四围遍布水管,汇集到顶。长霉发黑的拖把池、肮脏不堪的拖把、有点生锈老化的饮水机、光照极其不稳定的白炽灯。

只要一闭眼就可以进去了。按说每个人都有资格,但是将近一半的来访者被堵在外面,始终无法下去,无论怎么气恼。但真正下去的,也大多是马上上来。听苏芸说第一天,差不多有一千人;从实践基地回来,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顶多也就一百人。而现在,好像连苏芸都不去了。也就是说,只有我!

这简直就是福地啊!可以独处,没有嘲笑我的,没有惊惧我的。

每天带一本渴望读但没有时间读的书,悄悄走下去。读完,或者读到想睡觉,就回去。这时候大概是放学后五分钟,我从水房走到宿舍的时间。但是,我有一次把作业带到下面去写,但我刚刚把笔盖拧开,就在一眨眼间被送回了入口。再试一次,不行。我把作业在教室里写完,再带着想看的书下去时,就又成功了。那些被拦在门外的,是不是也是想下去完成任务呢?

原来地下教室如此美妙!它的核心能力,就是封存与热爱在一起的时间。

我也渐渐忘了46,因为我找到了治愈孤独的良药。我回想起来,我和46的三观确实也不太一致。我也就不难过了,反而每天喜气洋洋,对着阴沉着脸的苏芸也如此。

“澄子。”缓步而来的是一个女生,我仔细一看,吓得无地自容:“苏芸?……!”

她摆摆手,“她妹妹,苏云,云彩的云。”

“你要干嘛?”我把包拉在胸前。

“灵体杀你用不着物理办法。”

“你想干什么?”

“做朋友?六年级死后孤寂了三年。”

卫翼曾经说过:地下室鬼影和你有关。不要和灵体说话。神啊。

“我可以。”苏云说。

你会不会害了我?

“请你考虑考虑。”

沉默。

沉默。

她走了。

我可以安静会了。

你还记得南通的海吗?隐隐约约好像漂着什么浮沫,不是很干净的样子。兄长本来说带我去看看上海入海口,结果妈妈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们再也拖不了了。不过如此肮脏的海仍然激发了什么。我记起来了,从那时开始我才感觉到我体内有一个冷冷的“核”。

可是后来……怎么忘记了呢?

啊!如果没有忘记,我是不是可以采取行动,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叛逆、孤独、自卑、脆弱,难以与人交际。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才选择不去上初中的吧。

我摸摸口袋,拿了一颗糖死命嚼。从火锅店白嫖的免费小糖。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了?不吃饭直接去抓两颗糖。我越想越奇怪,越想越有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呢?也算半个阴间人了吧。苏云是这里的女王!黑暗的地方就是不能让有一点点阳气的人统治。

那苏云好像也只是想交个朋友吧。嗨!想害我又怎么样?来这里遁世不好吗?

真是好笑啊,才觉得自己忘记了46,忘记了在孤独中相互抚慰的快乐,真的以为自我的乐趣能完全替代他人的安慰。什么遁世?根本是受不了孤独而已。管他呢,反正死就死吧。

“苏云!”我高喊一声。在黑暗处相视而笑。

我的手机响了。拉开一看,是卫翼。我赶紧接通,那声音一开口,果然!我兴奋极了,这么久,她终于接电话了!谁知,苏云一把夺了过去,看了一眼,挂掉,握住,还给我:“这里反对手机。它会错乱的。”

“啊这,你怎么知道?确实,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备注和号码都乱了。”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拿过来,手机关机了。我回到地面上,宿舍里,手机还是打不开。这是与苏云做朋友的代价吗?没关系,这样学习也正好更专心。

写文时,卡在一个情节推进不下去,苏云飘过来,我推开电脑和她聊起天来。我不知怎的和她讲起了上回逃课给兄长看病的事。它的后续。

“你有病吧?我回来好心好意照顾你,你倒给我发火?”

兄长刚刚清醒不久,就对着我大发脾气。

“我要你回来了吗?!叫你回来了吗?!”他近乎歇斯底里。

我向前逼近一步:“你打电话是为了什么?你再说一遍不想让我回来?你指着良心告诉我,你真就不想我回来?”

他似乎怔住了。我继续道:“一个一点人声没有的电话,你觉得你可以自己把自己治好?你觉得我真的不要回来?!”

“我……”他没有低头,但脸色越来越白,像那恐怖的粉末,全身颤抖,一言不发。

我几乎要后悔时,他突然跪倒在地,双手伏地,死盯地面,突然哭出来,哭声随身体一下一下痉挛。

我僵在原地,什么也不敢做。我们都不知道这争吵是如何结束的。那时没听到一丝一毫的虫声,我只怕是今生也忘不了而立之年的兄长的哭喊。

“拿你的前程叛逆,做微不足道的反抗,你就是愚不可及,我就是不负责任!”

我却想起在上海入海口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愿意抗命带我来,他说:“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我何必成为他唯一的价值呢?唯一的?

苏云说:“他只是通过你把握自己而已。你那事是好几个月之前的吧,他现在已经把握住自己,可以踢开你了。我是灵,我可以看见。”

“我不信。”

“你就看你危险的时候,他会不会来救你吧。”

是哪个该死的把我推下楼?

我躺在一楼地上诅咒着。

我仔细回想着。我靠在走廊栏杆上,晃动着一条腿。我在想,在怀疑,苏云不应该知道地下教室会使手机紊乱啊。如果她真的是在六年级死去,她的性格、思想都会定格在六年级,只能陈述之前的,而不能形成后来的。——我零星接受的灵学是这么说的。

况且,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机关机呢?“这里”反对手机,是指地下吧,为什么到地面上还是开不了机?我的手机电话可以打通,这难道不与“反对手机”矛盾吗?而且苏云挂掉电话,不也是顺着手机的运行方式进行的吗?

或者说,“这里”,指的是整个学校?——不。别人都带手机,也没见苏云彻底毁掉他们的手机。——毁掉。只针对我的话,目的是什么?

“苏云根本对你不是真心的。”

这个念头闪过,我不寒而栗。

突然感觉好对啊。为什么只选择我做朋友?照苏芸的说法,她们既是肉体上的双胞胎也是灵魂上的双胞胎,难道更好的朋友不是苏芸吗?但是,我搜索枯肠,苏云根本是一次也没有提到她的姐姐!

天哪,而且苏云挂掉的电话,是卫翼的!联系受限的卫翼在那时竟打来电话,一定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不受灵的伤害。

这灵,一定只能是苏云!(现在想想,这推理真的有些漏洞百出。)

一股冷气从脚心升起,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到全身。它快速与我体内的冰凌、寒冷、以及“核”会和,在我反应过来前,它几乎侵占了全身,完全没有我的制动机会!就像鬼压床一样,完全动不了;不一样的是,我的身体在一股强大的魔力下疯狂移动,摔下楼梯!

……果冻?

身下是一块像厚脂肪一样的东西。它护住了我。

这就是我坠楼的全过程。睁开眼睛,在我坠楼的原处,四楼栏杆,苏芸或者苏云,倚靠在上面,像我刚才那样沉思。见我睁开眼睛,她转头恶狠狠地对空气骂道:“又是你!多管闲事!”

真的是?我痛苦极了。我的推理竟然是正确的?

朦朦胧胧好像她在苏芸或苏云耳边说:“你还是……”我也听到了。

和苏芸的真是短暂的友谊啊。又被骗了。万念俱灰。还有谁呢?一颗心沉到底,比46转走更深沉的底。

我不再去地下室了。

周末回家,兄长正好出去有事。他在蒙蒙夜雨中低着头走进门,把伞甩干,扭着头,背对我上楼,一个招呼也没打。我有点心慌,试着喊了他一声,他却只是把楼梯踩得更响。

我忧愁着偷偷用公共电话给卫翼打了电话,她听我说完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怀疑,会知道的。”我叹口气,回到家,准备关灯,却发现我的蔷薇蔫着枝条,像是很久没浇水,也没接触到阳光。

“兄长他……我……”我走进我房间,收东西。我心里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算了,至少明天是要回学校的。

我在课上发呆,苏云出现在我耳边。“为什么不过来?”

我害怕,没有回答。

“见了什么厉害人了?手机是不被允许的。”

我用的可是电话。我心里反驳道。

“都一样。你属于这里,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能有手机,你不能。我是灵,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不知道吗?”

下课时,苏芸反常地走到我面前说:“你哥真是好啊,不像我姐。”

“真的?”

“爱信不信。”

“我遇到危险,他不会救我。他利用完我了。”我说。

苏芸走了。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我试着杀了你几次,你竟然都活下来了。我和我同伴联合着,都没有杀掉你。”

“你是在说我命大?我受祝福?”我大概算是经历过生死吧,面对如此的话似乎也不太上心。

“自恋。我是在说我们的命运。这命运……”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俯到我桌子前,“你一定知道是什么决定的。”

她离开后,我却长长地困在这个问题中。什么决定的呢?

神意?神意也要通过人的行为而体现啊。那这里人的行为是什么?不正常的人类行为只能是灵异。灵异的人是苏芸、苏云、还有兄长和卫翼……不,不可能是灵异的人决定的。对啊,我不也是灵异的人吗?哪个正常人身体里有冰核?对。不可能是我们造成的。那是什么?不是人,物?蛊虫?不,太远了。卫翼?不,她是人啊混蛋!

地下教室。我还是来了。

“是不是没有地下教室,就可以解脱我们所有人,我们和苏芸她们,脱离困境?”

一定是的!

怎么解决?

毁掉它!

这个感觉让我极度兴奋。嗜血复仇的性情,在这里复苏了。

苏云出现。我微微侧过头问她:“苏芸的同伴是不是你?”

“是。”

“杀了我吧。”

我花了几天的时间,被幸福充得满满的,酝酿着有生以来最大的冰。我专门逃课,到了那个湖边,感觉自己吸干了多少水。所有吸收的水都集中在我身体里,受“核”的调动支配。我的身体因此越发沉重。有什么关系呢?不仅是对自己,对所有人都是件大好事啊!

在宿舍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一座巨大的冰球。“可以了,明天就开始吧。”我给自己打气,“不要害怕别人说你,他们最后可是会感谢你的。苏芸朝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里一定是笑意。看,所有人都支持我。

可是第二天,我被面无表情的兄长拉去干活,知道第三天才有空,这时已经是周末,没有人了。

我呼唤出那球,那个核,跳动得比心脏还剧烈,不停往外输送水,并快速凝结成冰。那冰刚刚一个修正带大小,就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这寒冷更刺激我继续制造炮弹。

我兴奋极了,心脏的跳动也跟进起来,笃笃笃笃,不甘示弱。机关枪一样。我笑得很灿烂,灿烂极了。就算就此死掉也没关系,我干了一件大事!

所有的冰球都酝酿好了。我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昂扬地走到学校地下的中心。被所有的冰球簇拥着,温暖而安全。我安详地合上眼睛,感受着。突然,睁开眼睛,周围的冰在两个心脏、两个核的驱动下,猛烈地四下飞溅、到处冲击,撞毁支撑的柱子,破坏天花板和地底的地面,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我闭着眼睛,用尽一切力气驱动着。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没有坍塌?睁开眼睛,一切完好无损,甚至没有裂痕。我发动更猛烈的进攻,我不信我一个活人斗不过一间死房子!然而只是徒劳无功。可越是徒劳我越是激进,越是激进我越是疯狂,发动一切能力,从头到脚,从心灵到肉体。一切的一切。只要收的回来!

不行。我从屹立到弯腰,从弯腰到跪坐,从跪坐到躺倒,最后侧身,又一次吐血。这次,却比上次猛烈的多:几秒之内,我周围全部是我的鲜血。

啊,你疯了?!你不要命了?!我的理智指责说。但是,它没走太远。我的血,上面不知何时落满了火球,正噼里啪啦地燃烧!火势迅速扩展,连我那些冰也烧起来了!

原来如此,要用炸药炸啊。

我欣慰地笑着,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地下教室,离开水房。刚刚离开教学楼,背后轰隆一声,整个楼陷到地下去……

感谢。我们都得救了。

处分通告

2019级(1)班宋澄子同学炸毁学校地下室,属未经允许的破坏公物行为。

鉴于该同学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学校的校纪校规和《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为严肃校纪校规,警示他人。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该生开除处分。望其他同学能引以为戒。特此通告。

XX中学政教处

2020年6月10日

我的“善行”只收到这样的处分书。

兄长问我为什么。

“兄长……”我犹豫着说,“他转走了……”

他竟然如此冷漠地回答:“谁?”

我心一紧,鼓起勇气说:“46……”

“46是谁?能不能说清楚点?”

我火气立刻上来了:“不想听就别听!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既然开了口,只能吵到底了。

兄长按上水龙头,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尴尬的沉默弥散开来。尴尬到不敢想任何事,想任何事都是罪恶。我的头脑刻意成一个空白,刻意得像兄长的惨白房间。

兄长积蓄了很久的能量,终于开口了。我紧盯他,等待着这一击。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慌乱了起来。我似乎也不明白我想说什么。我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我要的不过是哥哥,但我只有兄长;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看见男生却必然想到爱;但一个准备把婚姻过成单身的人,哪里来的爱情?柏拉图式的婚姻,我要的不过是灵魂友谊的平衡点……不会有人,除了兄长,会明白我这些的意思,可他现在……我简直痛不欲生。

“走吧,这里天天赤字,供不起。而且被退学了。”

我一惊,仔细一听,周围安静得可怕。仔细回想这声音……绝对不是兄长。我自己。

我果然出奇地冷静,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拎了包就走。

“日记和电脑。”提醒道。

我早就拿上了。头也没回。完全没有悲伤愤怒,平白得好像是另一个人。

我准备在这里住下来。虽然地方很偏僻人也不多,但我实在找不到我付得起的地方了。写文还没有签约,钱还没有更加稳定宽广的来源。吃饭,日用,止痛药,买题目准备高考,当代地主,你们也压榨不了我多少钱了。

应该没有关系吧……站在楼下,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定,应付危险不成问题。只要小心。

深吸一口气,上楼。看着空无一物徒有四壁的房间,还超级乱,到处都是垃圾和虫子,我无语至极,转身就走。

我在人行道边躺了很久很久,思考着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大雪纷飞。江南的如此大雪真是少见。在雪地里很暖和。思维进展好慢。一直在重复着,“真没想到这么干脆,一句话,一个念想就断绝了租房的念头……”

再不起来就要死喽。”木木地爬起来,我是我自己的傀儡。去哪呢?“算了,“真没想到这么干脆,一句话,一个念想就断绝了租房的念头……”

傀儡在内部外力的驱动下,来到了安息的地方。“水房。”我在心里说。突然开心得跳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拍手大笑:“好啊!好啊!我也只能去黑地方了!”

地下教室。

我躺在雪地上,闭着眼睛。但眼前晃动着透明的小东西,飞舞、跳跃;伴随着很确定的节奏,一弹、一弹……整个世界好安静,安静……好凉快。我不想睁开眼睛。

可是突然,一声惊呼传入我的耳朵,紧接着是踉踉跄跄的踩雪声,我肩膀被人猛拍,熟悉的声音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竟然是兄长!他着急地把我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我软得像面条。我瞥了一眼我躺的地方,那是阴暗的小巷。狭窄,寂静,高,还很脏。大概那时候是不会考虑卫生的吧……我好晕。全是雪。没有一望无际的水。没有海。我要看见它……我不要回家。我不要被爸爸妈妈骂,不要被他们打。为什么所有人都跟我说他们爱我?……我看到的书,被爱的感觉有时候比爱还要重要……

我七岁了。我根本不懂什么安宁……

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我终于“冷”了。但哥哥的怀抱真温暖啊,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我感觉他在发抖。我感觉我们两个都在笑。我又冷又暖。雪光晃眼。好亮,好刺眼!昏昏沉沉……又忽然一黑,忽然一亮……走了好久好久。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你好沉啊,下来走!”哥哥说话了,气喘吁吁。

旅馆。黑,暗,小。楼梯咯吱咯吱响。

哥哥靠在墙上双手掩面。“累死我了!先睡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灯关了,我听到轻微的声音。“哥哥,你在给他们打电话吗?”

“必须的,这是大事,”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但是可以帮你拖一拖。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电话通了。“喂,找到了。”他转向我说,“澄子,说句话。”

我大声抗议:“不!”

我妈当然听到了,在电话里说:“唉,澄子!你还好吗?我们批评你,你也没必要跑出来啊!把我们担心死了!……下次别再这样了好吗?我们……”

我听到我妈妈哽咽了。我同情她,说:“我很好,妈妈。”

妈妈好像在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哥哥没有回答,直接把电话挂了。

“澄子,想睡觉吗?”

“睡不着。”

“那我问你点事。”

“嗯。”

“开心吗?”

“……还好吧,挺好的。我感觉……我能控制水。”

“……?”

我搓了一团冰球,扔在哥哥身上。他倒吸一口气。“你是说……魔法吗?……天赐的魔法!”

我咯咯笑起来。

“澄子,没有人欺负你吧?”

“没有。”

“没有被小猫小狗抓伤咬伤吧?你有碰它们吗?”

“没有。”

“没有碰到坏人吧?”

“没有。没有人看我一眼。”

“你有感觉断片吗?就是……记忆里缺了一块,想不起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

“睡觉?”

哥哥吁了口气。“不是。睡觉吧。晚安。我累死了。”

天亮了。哥哥把我拽到医院。结束时,他一张张看着医生给他的纸。他笑着擦眼睛。偷偷做的,我却看见了。

“澄子,你是想看海吗?我带你去上海,看入海口……你是知道南通有海才来这里的吗?”

接下来几天过得还算顺利,文章在一直推进。除了在平台上发文,我还投给一些杂志。果然有一些被刊载,稿费来了些。微薄但足以使我微笑。饿了三天,赶紧冲去买了杯奶茶。

怎么回事?我对着奶茶左看右看,疑惑为什么我失去了味觉。是饿太久了吗……不过这不应该吃得更香吗?脑子艰难运转,始终想不出这前因后果。

我最近比在学校里还要三点一线。自己,电脑,手和手上的材料。周围?抱歉,我不知道。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在写文争取赚钱。你交钱了吗?算了随便。我几年级?中学吧。这东西多少钱?这位顾客你没长眼睛看标价吗。我为什么不上学?原因好多,我也不知道。你们好烦啊!闭嘴让我安静点!

拖着一个麻木的身体和被撕扯的大脑躲进学校,把自己缩成一只虾,比做贼还要心虚。偷偷进到地下室,借着月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重复无数遍“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听说这样可以让人疯掉。假如我疯掉,是不是就会得到解脱?那我愿意试一试。不对,你这是什么思想啊?你的文还没有重新签约,你还没有活得很好啊!你不记得你以前说过,“我终于不想死了,我有我想要的,我一定要留着这条命!”

写。写。文字和文学前所未有地跳出水面下,成为我明面上的生命。写,感知生存的痛苦,痛苦就是存在。我的文学是不是在进步?我有了那么一点卑微的自信心,我是不是能赶超苏芸了?

不知道。我好难过。“姐姐,”我梦呓一般低吟着,沉重的虚空积压在精神与胸腹。你用冰改变了光线传播,别人根本看不见你。你又在那边自作多情地想象人来对你说话干什么?终于忍不住翻了翻手机,却电话没有一个能打过去的。卫翼在上课。我的手指在“萘乙”上方停了足有二十分钟,大脑白得像在雾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了。

哦,还忘了,这手机根本不能打电话。

闹钟定得更早了,因为我知道我比以前醒得早多了。失眠在加剧,或许还伴随着解离。我经常迷迷糊糊地惊醒,发现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冰凌的形成依旧伴随着全身疼痛,只是疼痛更加集中到心脏。

我睁开眼睛,窗外自然黑得密不透风。过了一会,闹钟准时响起。坐起来怎么这么艰难……好累。头晕目眩之后,身上竟然密密实实盖了好几本书。

谢谢解离……解离时的自己才对自己好啊……自幼杀人的巫女得到另一个自己的宽恕和爱意。

镜子,镜子。我明明那么害怕镜子。镜子。我在镜子里看见一闪而过的兄长的身影。镜子镜子。你能拍照吗。

兄长,兄长。为什么我那么忘不了兄长?我明明可以自己活着。

恐惧的闪电霎时出现。为什么,我又期盼起了家庭?你不是从小就立志要独立自主的吗……“哈哈,真是人穷志短哪。”

我已经被开除了。炸地下室,多么好玩的事!我妈妈看到这会怎么说?把萘乙骂一顿?……萘乙都把我赶出门了。

镜子转了一圈,场景迅速切换到一两年前,我第三次和卫翼见面。我们交流灵异。我问她,有灵异事件她会帮忙吗?她说假如有能力大概就会吧。她说看灵异是件很放松的事情。

这些算是约定吗?这些……好难过。我一个人抱着一颗心对着所有的冒险。“澄子?你准备好吞咽孤独。”我说,“你是个罪人。这是惩罚啊……”

恶心冲上喉咙,猝不及防地滚到地上。头晕。不,不,不。不要疼。求你了,不要疼。啊!澄子!

“比你惨的人多的是!就这点破事难过成这样!快收拾啊——求你了……”我骂着自己,抱着一团衣服,忍着剧痛,爬在地上寻找衣架。一片漆黑。

我疑惑着,剧痛没有减弱。我看向双手,湿淋淋的全是水。果然是解离。这次解离有点厉害,居然在主人格没有退居二线就发生了。

不对,这是解离吗?这是能力失控吧!天啊!

拼命站起来,亦步亦趋。冷气直插心肺。先躲起来,先躲起来,躲起来,先躲起来。

苏芸……苏芸……不在?救命……兄长啊!澄子你啊!

各种记忆飞速旋转。心脏里的冰凌从未如此清晰可感,从未如此痛彻骨髓。跪倒在地,鲜血一口一口吐出。耳边环绕着我头脑里惊恐的叫喊,冰凌彻底战胜理智,我失去意识。

这里是……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血液瞬间在血管里凝固。

针管,粉末。世界天旋地转。鲜血爆涌,思绪一冲到顶,一团乱麻。

是它吗……是谁的……为什么……怎么办……我扶着墙回到卧室,坐在床上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从书包里拿出水杯,冷水拍在脸上。

有开门声。

我的害怕、恐惧,我的爱……不!不能多呆了!快跑!

丝毫动不了。简直摸门不着。第一次清楚感到手脚发抖的感觉。我想求助于兄长,但怎么敢啊!

哥哥气色不好很久了。我以为是工作太累,这几天顾客确实特别多。所以他暴躁的时候我也没回嘴,我希望这样他可以轻松点。哪里知道,这些全是来源于这些……

这是多久了?!

他怎么可能这样?他绝对不会啊!不会的……不会的……

他以后怎么办……怎么办?!我以后呢?我靠什么活着,我为了什么活着?

哥哥来到了桌边。玻璃撞击声。我的心跳停止了。果然。

我突然被透彻的愤怒裹挟——远胜于平板的“抵制”的愤怒!

我突然有了力气,来到了桌边,径直走到他面前,紧盯着,一言不发。

他起先没有看到我,很久以后,他吓了一跳。

我依旧站着。哥哥低头垂手,低声说了几个字。

“他是在道歉吗?……”

安静地站了一会,哥哥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心里大喊不妙,刚后退一步,哥哥突然扯住我头发,狠命一拧,我立刻失去所有反抗的能力。

脖子……被掐住了。背后很硬……是墙。脚下一片虚空。

我哽住,发不出一个字。

他……

在干什么……

我只能看见扭曲的脸和充血的眼睛。

我就要这么死了吗?我才十一岁啊……而且死在我最爱的哥哥手里……

眼前模糊,太阳穴突突直跳。

“神啊……请帮助我……”我默默想着……

呼吸更加困难。奇怪的声音。脖子轻松了。空气突然涌入肺,我重重地砸到地上。

而哥哥倒在地上,发出非人的哀号。

我彻底吓傻了。哥哥爬着,艰难地支起身子,支离破碎的声音夹杂着痛苦的喘息直插大脑:“好毒啊……果然你是亲生女儿,我只是养子……好毒啊——!”

“……哥哥?”我试着弯下腰去看他。他推开我,用尽全力爬向墙角。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再看见他扭曲的表情。

“其实,我应该感谢这个毒,谢谢他保护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也就死了。”哥哥手指死命抠着墙壁,“我的感觉都是对的……这么十多年来,我只是你的替代……我只是养子……我的感觉是对的……”

“哥哥……你不要这么想……我还是会继续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的!”

“为什么!……”

我走近他,被他喝止了:“不要找死!我只是被暂时压制了……”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吧……哥哥,没关系的……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奇怪的声音,像千万只小虫在哥哥体内放肆。夹杂着一抽一吸的杂乱的呼吸,哥哥是在哭吗?……

“澄子?澄子……”

我报警。

隔着玻璃,哥哥不成样子。我抱着本来想送给哥哥的书,在他面前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妹妹。哥哥用从未有过的轻声说:“还好吗?……”

“……我……求你小心。澄子。我知道我们没有血缘,但我就算有个亲妹妹,也不会像对你一样对她。”可能跟你一样吧:安全中要更安全……你对我造不成威胁而我对你可以!长期的单打独斗让我习惯了自己,我足够爱你,假如你要离开我,我一定尊重你……独立啊,你一定要独立!但我……”

“不会,我不会……我会来看你的……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冲出去,气喘不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我那时还很爱哭。

当时他那么虚弱,竟然还说出了这么长一段话……

可我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再称他为哥哥,而是兄长的。

“哥哥——!”大汗淋漓地爬起来。是闪回。我又看见了。地下教室的噩梦闪回。我就是个炸弹,疼痛要引爆我了。

止痛药……止痛药……扯开抱在胸前的电脑包,疯狂地抓出止痛药。止痛药不剩多少了……没有止痛药没有止痛药……意识像我之前所有的东西一样,越飘越远,根本抓不住。

万念俱灰算什么?万念俱灰,灰还烟消云散,这感觉……

“够了吧。”这是苏芸。

“够了。我可以来。”这是苏云。

来?来干什么?

她们干了什么?!

核前所未有地活跃,冲决一切阻隔,疯狂释放着能量。我的眼睛闭上了。涌流。涌流导致疲倦。这才是真正的海。上海入海口根本不是什么。涌流是什么?核在消亡。是恒星幻灭。不是海。不是地球。光消失。意识散去。不再有时间。不再有。不再有……

荒芜的想象。傍晚的露珠。诗词、愤怒之歌、绝对独身与自由心灵、辉煌的中国汉民族。深海的深黑色。跃出水面的大鱼。未曾谋面的红枫叶。我照片里的十二岁。被我们抛弃的蔷薇。坠落凡间的星辰:没有生的自由,没有死的权力。

(我看到苏云站在苏芸身后。苏云面无表情,苏芸微微笑着。那是什么?她握着什么?她们头上有东西在飞有人我不认识,怎么回事又消失了我好害怕怎么办动不了 冷 冷)

校服与斗篷。千刀万剐的感觉。卫翼姐姐!翻没的小帆。哥哥。白色的阴魂不散。漏上阳光的日志。未来溅满血的笔记。(看到未来?我真的要死了?看到未来?我可以活着?)获释的封印装在空白的玻璃球。

(苏芸的声音:“杀人偿命!”害死她?反正快死了,就想想吧苏芸正踏着方位干嘛呢谁杀了谁啊苏云这个影子变得好淡好淡为什么我感觉到不是核而是我的心在跳,回光返照?)

稻麦。青青的原野。种地的悠闲老人。充满童话的泡泡。新绿的晨风。学校石碑边的古树。坍塌的教学楼。纷乱的科学书。散落的科学书。深入土地的血渍。血债血还的诅咒。惊诧的愤怒眼珠。火星的旋律。万圣节的黑板报,群魔乱舞。去了哪里呢,不静水深流的时间:鹰标本、人体模型、人类骨架、血液循环。水、水!(天啊!)清洗血迹的水和哀哀无告的眼睛共同的主人。

(苏云不见了。苏芸很淡定但我比她更淡定。我看见了一切虽然我的眼睛闭上了。那时把我这双全知视角打开的人……无力。难道我的身体是凭着核撑起来的)

羸弱是罪恶。强权。血管。被折断的骨骼。由我开始的由我结束。

(为什么为什么我全部全部全部全部想起来了为什么我希望我的记忆是错的神啊求你了。似乎停止了苏芸感受到了吗。我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在说话。天啊,是苏云)

蜷曲的芸草、云彩和天空、人、死人和活人、骨灰。清晰的:是苏芸而不是苏云,是我而不是苏云。苏云是谁,苏芸怎么会不知道!

核无力地跳动,一瞬间我轻松了。怎么会轻松呢怎么会呢。还在流。我明白流完的时候我就没了。

死前给自己做祈祷:

冲出去,抓住她,冲破地下:你妹妹没死你知道吗。“你妹妹没死你知道吗?!”

(我说)“她没死没死没死!”苏芸脸色煞白。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苏芸班长?你和我一个班,你做的加分制,你拼命压我的分,你逼着我做这做那,你把我拽到田野里去打,你在全班孤立我,你有什么能力让所有人爱你恨我!啊,我怎么忘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兄长住一起我爸爸妈妈不在的?你为什么要造谣说我的身世……”(说不出口) “给我理由!你为什么!”我松开苏芸,她被我掐出淤黑和血痕。她没在意。她害怕了。她还在继续走着方阵。害怕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说)“我的记忆没有错!你的错了!给我想!你是错的!”没力气了。没力气也要喊!苏芸!你欠了我的债竟然要我来还!

“你妹妹,苏云,你的双胞胎妹妹,根本没死,根本没死,根本没死!她就是你啊!你创造出了它!”

苏芸停下来,倒下了。我抓着她,掐着她,我们竟然回到了水房。

地下室在一念之间消失了。

我的祈祷结束了。

苏芸,痛苦的苏芸,颤抖的苏云。我的力量留在哪里?我身体里的苏云在大声呼叫。

我从小学以来,第一次听见她道歉:“我想起来了,对不起。”

(她说)“我杀你,是为了苏云(芸)。她是我妹妹,我也是。我恨你。我欺负你。我不该欺负你但是我因为欺负你恨你。没有理由。不需要。我现在也不需要。”她一跃而起,反扣、压制,鬼一样狞笑,“我要你死,要你出来让苏云有身体,我不要承受痛苦,痛苦让你们承受,达不到这个目的我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忘记自己怎么造出的苏云和地下教室!!”

死吧。

我完全没有力气了。核。没有了吗。微微弱弱的跳动。脉搏。蚊子的嗡嗡声。熟悉的影像。医院的椅子和墙。

蓝色。蓝色。深蓝色。蓝黑色。黑色。没有视觉的黑色。重。重。千钧重。幽闭的大海。全部的水冲我而来,为杀死我。苏云滚开。我是我不是你。我的灵魂精神只能配我的身体。滚回苏芸那里去。谁抽干了水?大海干涸。下坠加上上浮。接近地底。没有人,有人,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有人,有人,有人来,有人会来,有人回来。

打死蚊子的声音。苏云和苏芸里外夹攻:“想他干嘛,不会。”

地底,地底,没有地底。没有水。没有空气。我是澄子,没有姓氏,我爱着我爱的。

细微声。苏芸和苏云近乎疯狂。抢占高地?

沉重的脚步声。破门声。原来水房门是锁着的。进来了一个瘦削的长影,一瞬间苏云出来了,融入苏芸里。长影扔下一个手机:“你姐的电话我拨通了,自己讲。”

我感觉到被抱起的温暖。

没有力气。现在的我既不知欢喜也不知忧愁。累。紧紧抓住。“螟蛉有子……”

哥哥。和我一样没有姓氏的兄长。

南通的海,我也是这么被找到的。

我想下来走,但是他好像不让。可是他越来越衰弱。我想保护你,像你保护我一样。我要报警,我要带你去医院,像你带我一样。

校门口有一团浓雾。里面的人似乎用力挥挥手,浓雾散开了,我听见穿着斗篷的卫翼。“卫翼为了我……”长影突然倒地。

我眼泪扑簌簌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