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小的时候就会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蒋宜宁”三个大字, 神情认真,字迹尚且稚嫩,然后转身用脆生生的嗓音大声说:“我叫蒋宜宁, 宜家宜室, 安宁长乐。”这是母亲告诉她的话, 尽管彼时四岁的她还不懂得“宜家宜室, 安宁长乐”具体是什么意思。
后来慢慢长大了, 她懂得了。这是母亲给她取名时祝福,其中期盼不言而喻,可终于懂得的她已经做不到安宁长乐。
她是副市长的女儿, 从小生活在机关大院就被跟其他的孩子比来比去。
记得有一次她被院子里的小霸王大胖欺负了,大胖把她最喜欢的一只布偶娃娃丢到水沟里, 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想象父亲哭诉, 企图得到安慰。可是急着出门开会的父亲只是冷冷看着她, 十分不耐烦的扯开她,把她丢给一旁的保姆。她哭得厉害, 父亲的脚步顿了顿只留下一句话:“哭哭哭,没用的东西。”小小年纪的她自父亲眼中厌恶中明白,她不能哭,她要做到最好。若非如此,她就得不到父亲的目光注视, 得不到她想要的。
于是她开始争, 开始夺, 在学校里面争第一, 在外面争最好。大院里几乎每一户人家教训孩子的话里总会有这么一句, “你看看人家宜宁,多好的孩子, 你咋就不学学。”
一开始她很是窃喜,认为她这是得到了认同,但是渐渐的她发现周围的小朋友都不跟她玩了。好多次看着大家热热闹闹完玩在一起,而只要她一过去,小伙伴们就都哄笑着散了,再转个身,却发现他们躲在别的地方又玩了起来。小霸王大胖对她更是欺负得厉害,虽然不敢明着来说些什么,但时不时会往她包里课桌里塞些小虫子来吓唬她,或者把她的课本和笔藏起来,叫她上课的时候只能无措地看着别人干着急。
她渐渐习惯了,对于大胖的恶作剧能做到面不改色,直接把虫子丢回去给他,没了课本她也可以继续听课,那些内容早在前一天她就预习过了。时间一久,大胖也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不再理会她。
她赢得了老师的赞美,家长的喜爱,却成了所有人的一根刺,没人理她和她做朋友,每一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她心底是慌张的,但越是慌乱,她表现出来的却是愈发冷静自若,但寂寞还是在一点一滴蚕食鲸吞,内心的空寂不断扩大。
这时,叔叔跟婶婶又闹离婚了,两个人吵吵闹闹不断,但这一次似乎是最严重的,连父亲都不得不插手到中间进行协调。
小表妹被叔叔送了过来,习惯孤寂的她一开始并没有主动去招惹这个表妹,但是当天晚上,当比她还小一个头的表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趴在她房门口,脸蛋上是怯生生的表情,张嘴说:“姐,我怕!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瞧着小表妹,她叹了口气,心底却是升腾出愉悦欢喜——她终于有伴了。
此后,小表妹蒋玉婷就跟小尾巴一样围着她打转。
成年后,她的人际关系不再僵硬,所有的人谈到蒋宜宁的时候,都称赞说她才貌双全,人又谦和有礼,几乎认识的人里面都喜欢她。
而她介绍自己的时候也不再说那句“宜家宜室,安宁长乐”。她的职业是律师,与人舌枪唇战,你来我往间毫不逊色。而她的职业注定了她这辈子要争要抢,却是安宁不了。
“姐!我去瞧过了。你还别说,未来姐夫长得可帅气了,而且对人也特温柔,和你在一起根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表妹玉婷兴冲冲跑过来,说出的话让她诧异,好半天才想起来,表妹口里所谓的“未来姐夫”指的卢家大公子。
几天前父亲跟她提起过说卢家的大公子从国外毕业回来,正是青年俊才,两家素有交情,都有心想要结成儿女亲家。说着话的时候,恰好玉婷到家里来玩,想必是她听了后忙不迭跑去当探子了。
对于婚姻一事,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未曾放在心上过。
一方面是她忙着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之争夺不休,另一方面,是她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想她这样家庭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就会被安排进入一桩合适的婚姻。她的婚姻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所以她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忙着手头上的活,明天就要开庭了,她的做好全部准备。
玉婷不依不饶粘过来,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姐,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难道大伯让你嫁就嫁,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玉婷一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用手捂着嘴,小心翼翼看她。
玉婷的样子,让她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了想才开口说“玉婷,我的婚姻就是这样子的了。想和不想都没有太大区别。”
“那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玉婷执着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她想要知道这个在自己眼里事事优秀能干到几乎完美的表姐到底会找一个什么样子的男人来相配。
玉婷执著的目光让她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究竟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个问题让她觉得迷茫,扪心自问,二十多年来她真的从来都没有幻想过吗?
脑子里面突兀地掠过一个发白的虚幻的身影,脸已经都看不清晰,白茫茫一片,唯一还记得的是那人有着很温和的嗓音跟目光,看着你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美好。
嘴角不自觉弯起些微弧度,熟悉她的蒋玉婷笑眯眯地看定她,急不可待催促:“姐!快说,快说嘛!”
稍稍整理下想法,她简单道:“我想找一个温和的人。”
“啊?”声音里掩不住地失望,“就这么简单?”
“嗯!”她微笑,看着被娇惯到至今还天真的表妹,“要不然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你有天大的条件。”撇撇嘴,玉婷不解地自言自语,“可是按你这条件,这样的男人不是一抓就一大把么?”
她没有再出声,所有的精力统统放到明天开庭需要的文件资料上,有的人看似温和实则是一种伪装,而她要的是真正的温和,那种如沐阳光的舒适。
然而有的事情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仿佛是想要得到一颗糖果的孩子,下一瞬便意外获得一只棒棒糖,错愕,惊喜,一时间情绪复杂到说不清辨不明。
“请等一下,这是你的手链吗?”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她就像是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感觉被一波电流击中,呆怔怔站在原地,直到身后那把温润似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请等一下,这条是你的手链吗?”
旋身,回头,抬眸。
洗手间橙黄温暖的灯光,散布暧昧的气息,站在距她三步远的男人一身合体西装,衬着一头凌乱加点斜竖立的休闲发型,自信气派,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目光下移,她看到男人手上银白的链子,十一节如意造型,首尾相扣,最后坠着一颗玉珠和一柄小小玉如意,翠绿欲滴,温润透亮。玉种,水色俱是难得的上品。下意识往左手手腕摸去,果不其然,空荡荡。
“谢谢你。”自他手上接过,上面还依稀残留着属于他的温度。
“不客气,下次还是多多注意,别在落下了。”男人微笑道,不等她再开口,点点头转身离开。
摸着心口,她微微笑了笑,转瞬又变得失落。
她是跟着父亲来赴一场相亲宴,对方自然是小表妹蒋玉婷口中的“未来姐夫”——卢默。
他们到达后,却被卢家两老告知,儿子临时有事要晚点才能来。
卢家两老面色有些讪讪,甚至还带着丝谄媚,大概是自从当了副市长后父亲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面色有点沉。她倒是无所谓,反正今天回来完全是因为父亲的要求,至于对方来不来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只是对于对方这种举动有点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隔火观望的兴致。
稍微坐了会,受不了那种诡异的气氛,她起身借口到洗手间来透气,没想居然会大意把手链给遗落,但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会碰到这样一个温润舒适的男人。
只可惜……
摇了摇头,她敛去满腹心思,推开包间的门,眼睛在下一瞬亮起。
灼灼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向坐在她旁边座位上的男人。他正也诧异地望过来,两人对视,她笑了。心头千回百转,原来寻寻觅觅的温润如水真的就在这不经意间送至她面前。
接下来的一切顺利简单到不可思议,卢家二老对这桩婚事在满意不过。父亲纵然对卢默的迟到颇有微词,但看着她矜持中的透露出的微微欢喜,不知道是因为在这个长年沉默稳妥的女儿身上觉察出了什么,还是因为考虑到日后,亦是默认,未加多言。
卢默会向她求婚是预料之中,但来的那么快,让她也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任凭自己的心一再沉沦,点了点头,任由他替自己套上那枚名为“幸福”的指环。忙忙碌碌的开始筹备起婚礼来。
“姐。”
Wшw TTkan ¢○
婚礼前一天,新人不能相见,她安静在家待嫁。表妹玉婷匆匆赶来,一开口就告诉了她一个惊人消息。
“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看她不吭声,玉婷先着急起来。
为了婚礼特别定做的婚纱穿在模特身上,摆在卧室的窗户边,层层白纱,美好无暇。忍不住走过去,反复摩挲。
“姐!”
“不用说了。”她低低开口,抬头一笑,“这事情你就当不知道,我也没听过。以后也不用提了。”
“可是这种事怎么能当做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没跟你说过,而且时间定得这么仓促,中间一定有问题。”玉婷急不可待开口,机关枪一样突突说完,重重坐到床上,兀自生起闷气。
知道她这是在关心自己,只不过……
“玉婷,不要再多说了,这是我有分寸。阿默他既然和那女人断了,便是无心,明天一过,我和他就是正式夫妻,从此户口本上,他卢默妻子一栏写的也只会是我的名字。明天是我结婚,你可是吵着要当伴娘的人,这个时候还不快去休息,别到时候又闹着说有黑眼圈不漂亮了。”说着她拉起玉婷,要送她出去。
堵在门口,不肯离去,玉婷不确定地看着她:“你真的就不介意?”
“谁没有过去,如果要计较不是太累了。话说回来既然是过去,那就更没有追究的理由了。总不能为着一段过去,就把未来给放弃吧?”
在玉婷透亮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强自淡定微笑的脸,看得久了让她自己都相信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好吧!”玉婷眨眨眼,“你能这么想也不错。那我回去休息了。”
“嗯。早点睡。”
关上门,她贴着门上,不锈钢门把冰凉地硌在背后,很疼,但是却不如她心头此时横越而上的那根刺。
难怪公公婆婆对她总是那么客气,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段缘由。
说不介意,又怎么可能,她只差一点就要打电话去问了。但是多年来培养的理智在关键时刻提醒她,不能,绝对不能。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她的意愿就能改变左右的了。
阿默,阿默。默念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的名字,心里头是百味交杂。他是她好不容易寻觅到能带给她阳光幸福的男人,也是她甘愿宜家宜室,安宁长乐的男人,可是……
看着时钟爬过第十二个刻度,又是一天的到来。
也罢。
如她所说,户口本上卢默配偶一栏,永远只会是她蒋宜宁的名字,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