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阳将我带到房间就出去了,爷爷背着手站在窗台边,听见我进来,便转过身子看向我,抬手示意我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他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一杯捧在自己手中,尔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躲在你外婆身后不敢见人……”爷爷用手比划了一下,兀自一笑,“没想到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再见到你白家的人。”
之前从未听外婆提起过,本来也只是因为莫阳偶然和我说起白莫两家的渊源,没想到,他们果真是老相识。
我抿了抿唇,忖度了半刻,开口道:“莫爷爷,关于外婆……我有很多疑问……”
我的话还未说完,爷爷便打断道:“不急,丫头,你心里所想,但凡爷爷我知道的,全都会告诉你。不过首先,爷爷倒是有个疑问还要你来解答。”
“爷爷请说,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莫爷爷喝了口茶,抚着茶杯边缘,低眉道:“和你一起来的那几个,恐怕都不是人类吧,尤其是那个姓慕容的少年,我看他与你关系匪浅,你们……可是在一起了吗?”
我一怔,本来是早就料到爷爷会知道的事,可经他这么直白的问出来,倒让我有些尴尬。
我张了张嘴,断断续续道:“爷爷,他们……慕容衍和我……”终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爷爷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复又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揭穿的。莫阳说得对,我已经很久不管‘闲事’了,既然连小风和莫阳都无所谓,可见他们应该也不会做扰乱三界的事……”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慢条斯理,似在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我却不由的紧张起来,双手捧起杯子,低头就着杯口喝了一口热茶,暖意袭来,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了些。
“可你很清楚你母亲是怎么死的。素来人心难测,妖魔之心更不可辨,我不想你步你母亲的后尘,你且自己好好想想。”莫爷爷微叹了口气,尔后转了话题,“自你外婆走后,我就知道天下要乱了,这几个月,舒城的情况想必很糟糕吧?”
听爷爷提起正事,我暂时将方才的不安压了下去,点头道:“爷爷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默然道:“不错,我与你外婆是旧相识,早在你出生的时候,她就预测到了将来会面临的种种困境,所以当初小风离开这里要去岷山的时候,我就已经洞察到了。”
“所以爷爷才会给他准备了很多灵符吧?”
莫爷爷轻唔了一声,“只是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简单,眼下,怕是越来越难以控制了。”
“那爷爷这次要莫阳带我回来,可是已经想好解决的办法了吗?”关于咒魂和怨魂的出现,至今没有能压制他们的法器,本来噬魂剑可以独当一面,偏偏我这个体质不能完全控制它。
“解决的办法?”莫爷爷笑着摇了摇头,“人鬼魔三界在同一时空,数年来一直处于平和的状态,若不是你外婆违逆天道魂飞魄散,如今也不至于这样混乱。”
提起外婆,我只觉口内干涩,悲从中来,我强忍住鼻尖的酸涩,问出了我此行想要求得答案的最大的疑问,“莫爷爷,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外婆为什么会……为什么会魂飞魄散?到底她做了什么违天道之事,要受这样的惩戒?”
莫爷爷亦是满面愁色,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当初你母亲为了救你父亲,挡下了噬魂剑那致命的一剑,你父亲被魔族救回,你母亲最后的遗愿便是要你外婆救下当时还在她腹中的你。你外婆耗损一半的灵力将你保住,可之后才知道,你的存在并不只是人魔半体这般简单。你比普通的孩子成长的要快,两岁的时候便已经学会了所有的法术,甚至还能掌控噬魂剑,然而本应是阴阳家镇魇之宝的噬魂剑到了你手里,却成了一件魔物……”爷爷抬眼看向我,皱眉道,“这一点,你自己应该已经都想起来了吧。”
我双手一紧,提起这个,不免让我想到尸横遍野、血流满地的场景,我努力克制住自己,可还是忍不住的瑟瑟发抖。
莫爷爷轻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有一天夜里,你外婆找到了我,她告诉我,你体内的魔性在一天天的复苏,一天天的强大,她已经没有办法以阴阳术来控制你,就在几天前,她甚至亲眼看到你杀了人……”
我眼眸一抬,绞着衣摆的双手颤抖不止。
“你外婆还说,因为你魔性发作的原因,那段时间封安村周边突然现出了很多魔人,她担心他们的目标是你,所以她是夜而来,要求我再次动用斋醮之术,打算将你永远困在封安村的结界里,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你不会再滥杀无辜,也不会被魔人发觉。”
“斋醮之术?”我垂眉呢喃道,似乎在哪听过。
“对,这个法术在道家是禁忌。”莫爷爷摇了摇头,“我莫家沦丧至此,便是因为上辈祖宗动过这个歪心邪念的法术。所以当即,我就拒绝了。”
我低低应道:“所以,外婆只好用灵力封印住我的记忆吗?”
“不,她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况且她若私自行封印记忆的法术,不仅消耗灵力,也是犯了逆天之罪,因为那是你的宿命,她不能随意的更改。可在你五岁那年,你的魔性再次发作,这一次,你杀遍了封安村所有的人……”莫爷爷闭着眼不断叹息,“便是你外婆再心疼你,心疼你母亲,可看到你这般模样,她当即下了决定,她要用噬魂剑亲手了结你。”
我宁愿当时外婆真的了结了我,如此,我现在也不用面对每月魔性发作的痛苦。
“可就在你外婆要动手的时候,鬼界却来了人。”
我猛然一怔,眉心一皱,鬼界?慕容衍吗?
可是不对啊,慕容衍不是在我封印解除后才找到我的吗?那么当时是谁呢?要做什么?
莫爷爷接下来的话,解了我的疑惑,“阴阳道家向来以除鬼渡鬼为己任,自然也时常与鬼界打交道,可素日见的,不过都是一些黑白使者,却从未与鬼界最高统治者有过接触。而那日来的,居然是阎王和鬼王两大头目,这倒是让我和你外婆都吃了一惊。”
爷爷回忆起此事的时候甚是平和,可当我听到‘阎王’‘鬼王’这四个字的时候,却猛的一抽。
这么说来,阎王和冥凰其实早就认识我了?
可为何……为何他们见到我的时候都好像是第一次所见呢?是他们演技太好还是当真记不得了?
“他们……他们来是要救下我吗?”
既然我没有死,那么只能说明,当时他们劝住了外婆,那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是为了慕容衍,那又怎会瞒着他呢?
爷爷点头道:“他们的到来确实让你活了下来,他们还与你外婆做了一个交易……”
“交易?”
爷爷起身背着手往窗户边走去,沧桑的眼中满含着回忆的沉重,他拉开窗帘,遥望着远处的山脉,喃喃道:“封安村内有座古墓,里面封印着一个沉睡了千年的干尸,鬼界需要法术高强的阴阳师倾尽一生之力压制他,所以他们以此为条件,愿意救你一命,而你外婆其实并不想杀你,若能让你平平安安的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她自然愿意。”
“那代价……便是我封印解开之时,外婆也会飞灰湮灭吗?”
爷爷沉默了半刻,终是大叹了一声,垂头道:“那是有违阴阳道的,当初你外婆从你母亲腹中保下你,已是犯了大忌,如今与鬼界做交易,再次保你一命,如何了得?况且,不仅将你送出封安村,她还为封安村设下结界,就连被你所杀的那些人的魂魄也没有被鬼界收回……她当时是破罐子破摔,便是我劝她,她也听不进去了。”
我起身急急道:“可是外婆怎么会……为我额间设下封印,不过二十年,二十年后,封印解开,我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我,外婆又何必只为了这二十年就……”
“二十年……”爷爷打断了我的话,“阎王和鬼王告诉你外婆,你身份特殊,二十年后,你前世的记忆会被打通,所以只要熬过这二十年,你就不会死,而白家,也就能一直延绵下去,不至于断送在你外婆手上。”
我的身子一颤,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所以,外婆的死都是因为我吗?
爷爷踱步至我身前,见我这副模样,忙安慰道:“丫头,你也不必再为此事伤心,你外婆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她毕生心愿不过就是想让白氏阴阳家族一直存在下去,如今这使命便落到了你的身上,你万别辜负了她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了。”
我总算明白外婆当初留给我的那封信中所说的话的意思,她甘愿牺牲自己,不过是为了保全我,保全白家,可她明知道我的身份注定了会经历一系列的抉择,她就放心将白家交到我手里吗?
诚如莫爷爷所说的,这都是我的宿命,外婆又何必为了我牺牲自己呢?
我只觉眼睛有些酸涩,可总算从莫爷爷口中知道了外婆离开的真相。更让我胸闷的是,没有想到阎王和鬼王早已洞悉一切,想起之前与他们相处时的场景,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们可当真会演戏!
我吸了吸鼻,深呼了一口气,等自己冷静下来后,我抬眼看向一脸慈爱的莫爷爷,问道:“爷爷这次特意要我跟着莫阳一起回来,是不是预料到之后还会有大麻烦?”
“有样东西,是时候给到你了,只是我希望,你能正确的使用它,好好的行使阴阳家的使命。”
爷爷边说边往一侧的书柜走去,这间房间极大,左侧一面墙靠着一个极大的书柜,爷爷搬了把梯子,爬上上层,从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一只暗红色的木盒子。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木盒离我越近,我的心就跳的越厉害,好像盒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在不断的蛊惑着我的心一样,就连腹中的孩子也开始躁动起来。
爷爷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只道:“你外婆将噬魂剑封印在古墓内,本不想再让它出世,可眼下,已经为你所用了吧?”
我正觉难受,忽闻得爷爷这么一句,我本能的‘啊’了一声,待听清楚后,点头道:“是,可噬魂剑是阴阳家的东西,我的体质根本无法控制它,如今,它已与我融为一体,只有在我魔性发作的时候它才会出现……爷爷,你可知道我该怎么将它用于正途吗?”
“那你可知血妖镜吗?”爷爷轻拍着木盒,低声问道。
我低眉看向盒子,不觉一惊,难道里面装的便是血妖镜吗?
“爷爷的意思……”
“噬魂剑和血妖镜相吸相克,当初你还小的时候,第一次给噬魂剑开鞘,便是魔性发作的时候,它已经有了记忆,想要改变实为难事,可血妖镜不同,它躺在这里足足二十年,等的便是这一刻。”爷爷边说边从腰间拿出一把银质小钥匙,尔后打开盒子的银锁,只听‘咔擦’一声,他褪去锁,慢慢将盒子打开。
在看到盒内东西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猛的一刺,果真是血妖镜。
只是,这一面血妖镜不过同普通的镜子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巴掌般大小的镜面,反射出我的脸面,丝毫看不出半点灵力。
爷爷将镜子从盒中取出,尔后递到我手上,我低眉看去,镜子的反面是弧状的切面,银色的底部,其上缀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绒面,小的不过两毫米的样子,大的也不过只有五六毫米左右,将整个背面全全盖住,在光影下,发出如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
我来回看了半晌,有些不解,“爷爷,这血妖镜,该如何用?为什么看上去和普通的镜子差不多?”
爷爷一笑,“丫头,这镜子还没认主了,当然显不出什么灵气来。”
“那要怎么做?”
爷爷左右看了看,最后往我头上看来,指着银簪道:“用你的簪子刺破手指,将血滴在镜面上,这样,它便能认出你来。”
原来还要滴血认亲?
我照着爷爷说的做,果然血一滴到镜面,镜面就立马成了血红色,尔后一股巨大的强力从镜子传至我手上,然后一瞬间穿入体内,我身子一怔,手不自觉抚上腹部,方才乱踢的宝宝瞬间安静了下来。
在镜面又恢复后,那股强力也渐渐消失,而我分明觉得身体轻了好多,也舒服了很多。
这血妖镜名字虽然有些血腥,可蕴含的能量当真是不容小觑。
“唔,你应该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了吧。”爷爷指了指我手上恢复成普通镜子的血妖镜,说道,“你且好好收着它,它能压制噬魂剑的邪性,能让你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使用噬魂剑。”
我收回血妖镜,不知该跟爷爷说什么,说感谢的话未免太矫情了,可就这么收下,似乎也有些不妥,踌躇了片刻,我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道:“爷爷,这血妖镜不是我白家的东西吧?它的能量这么大,这般灵物,爷爷为何不交给夏尘风或者莫阳,却要给我呢?”
夏尘风是他唯一的徒弟,白家和莫家虽然历代相辅相成,可总会各自留着一样能克制对方的法宝,就算爷爷不想莫阳继承他的衣钵,那不是还有夏尘风吗?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将此宝交给我啊。
爷爷将杯中剩下的已经凉却的茶水一饮而尽,垂眉道:“莫家到我这一代,已溃不成军,想要再维持已是难事,这也是我莫家该受的惩戒,我只愿不会祸及到之后的子子孙孙……”爷爷说着,眼圈一红,摇头道,“可惜啊,这点小小心愿恐怕也难以实现了。”
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一皱,才要开口询问,爷爷却又自顾接了下去,“白家也好,莫家也罢,我们的职责都是维持三界的平和,保证人类的安全。纵然人类之心比之妖魔更为可怕,可这不过是天道轮回,我们不能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本份,切不可做出违逆天道之事。”
这一次,我从他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他抬起的眼眶也泛着猩红,一直以来平和的声音里带着几丝难以察觉的颤意。
莫爷爷到底预感到了什么?
为何我竟觉深深的不安。
就在此时,我恍然听见有人急促上楼的声音,还未等我缓过神,房门被人从外重重的推开,我抬眼看去,莫阳一脸紧张,握着门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爷……爷爷,不好了……浩浩,浩浩他……死了。”
‘砰’我一惊,手上的杯子没有拿稳,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茶叶翻了一地。
浩浩……那是小婶婶儿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