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回忆中醒来,眼泪沾湿了枕巾,梦境与现实的交换让我无从适应,我呆呆的看着床顶,脑海中全是那一树梨花漫天飞舞的画面。
我的心很疼,疼到难以呼吸。
我大口喘着气,眼泪自眼眶中滚滚滑落,怎么抹都抹不尽。
“颜颜,你全都记起来了吗?”
慕容衍站在床前,一抹白衣,如墨长发,一如我当初第一次在陵乐山见他时的模样,只是当时的笑容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满面的愁容。
我挣扎着起来,抬眼看向他,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瞧不见他眸中的神色,只感觉他靠近了些许,冰凉的指尖触及我的脸面,小心揉搓着。
“我一直盼着你记起我的这一天,却没有想到你会连他的那部分也一并想起。我以为自你嫁入我宣王府,你就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干系了。可是记忆重来,你却依旧对他有诸多不忍。颜颜,你告诉我,你还忘不了他吗?”
我颤颤的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紧紧的拽着。
双唇在颤抖,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
对二师哥的感情,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磨成了粉末,随风消散。可是当这份记忆再次清晰的回到脑海,我却异常痛苦。
我曾经那么爱那么爱的一个人,却与我走到这般冷漠的地步,自离开龙阎山庄的那一日起,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再次见面却是利刃相向,那一次见面也成了我永生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没有忘记,是我亲手杀了他,他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裙,刺红了我的眼。那日的梨花开的正好,洁白的花朵落了他一身,也浸满了他的鲜血,就像天边红艳艳的晚霞。
他嘴角噙着笑,眉眼的光芒一如从前,柔情似水,不曾变过。
“小白,我欠你的,可还清了吗?可以……别再恨我了吗?”
他倒在一地的梨花中,带走了我对他的所有爱恨情仇,我的手上,还握着染满他鲜血的利剑,那一刻,我的心就和如今一样刺痛着。
我看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那句‘原谅你’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我恨他,恨他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的离去,恨他不为自己解释半句,恨他对我避而不见,恨他这样残忍的对我。
这些回忆像毒虫一样,只要一碰就会遍体刺痛,无法消除。
哭到眼泪再也流不出,哭到嗓子都变得沙哑,我抬起红肿的双眼看向慕容衍,突然觉得亏欠他太多。
便是知我身份特殊,他却还是力排众臣,在圣上寝殿门口跪了七天七夜,方才得圣上一纸赐婚圣旨。入宣王府,他更是待我温柔呵护,甚至屡次推了贵妃娘娘要求他纳侧妃的提议。
他说世人再好也不敌我半分,此生有我白轻颜一人相伴,足矣。
成婚数载,他知我心间有一人,却从未说破,只将所有温情全都给了我,他对我的好我都看得见也感受得到,便是师姐也说“恐怕这世间再没有一人如殿下一般待你的,你且好好珍惜”。
我何尝不珍惜着,可是到底还是没能救他,我耗尽了全部灵力逆天而行,却还是没能让他起死回生,连最后一丝魂魄都没有再见到。
因为他的离去,我恨红了眼,我举着噬魂剑杀遍了置他于死地的人,我踏着那些人的尸体冲到了太子的东宫、冲到了自小为家的赤炎门,将那些害他之人一一斩尽。
也就是那日,我亲手了结了二师哥的性命。
为了阿衍,我杀了曾经最爱的二师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已经超越了二师哥吗?
对慕容衍,是深深的爱,对二师哥,却是久久不散的歉疚。
慕容衍轻抚着我的眉眼,苦笑道:“颜颜,你心里果真还有他吗?”
我看着他患得患失的表情,一如成婚那夜,他挑开喜帕之时面上的神色,就好像怕我会离去,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
猛然间,觉得心好痛。
我把一切都记起来了,自然也想起来这一千年的时间我都在哪里。
当初为了救他布阵施法,逆天而行,我深知要受地狱百千万劫,故此在鬼差来抓我去受刑之前,我将所有记忆全都封锁在了银簪的魂魄玉阙身上,这便是师姐所说的,我确实为自己留了条后路。
噬魂剑本是用来斩妖除魔,我却用它血洗了东宫和赤炎门,这笔账自然要还上。
我喝下忘忧散,被关在十八层地狱之下的烈焰城中,日日受火灼烹烧,千年之后方才能再转世为人。
而慕容衍,却因此等了我千年。
他应不知我受困于烈焰城千年,不然只怕早已经来救我了。也好在他不知,若非如此,他恐怕也难以在阴司地府平安的过这千年,势必会为了我做出诸多冒险的事。
世道轮回,终究我还是与他相遇了。
欠他的,这一世,就让我慢慢还吧。
想到这里,我如何还能让他再继续担心下去,我拽了他的衣袖,哽着声音道:“从前你不曾问过,如今为何还要相问呢?我若心中还有他,又岂会嫁与你为妃,我若心中没有你,又岂会为你杀尽天下人。”
他身子一怔,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冰凉的气息吹至我脖间,他用低沉又隐约带着些许欣喜的声音道着:“好,今日之后我再也不问了。”
从第一眼与他相见开始,我与他便有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这一点,便是隔了千年,也没有改变。
我歇息了片刻,恍然想起之前的事来,又见眼前并没有欧阳竹影和夏尘风,心里不免担心,忙着问道:“结界可除了吗?师姐和夏尘风可平安吗?还有,李婉……”提起这个名字,我终究是体会了什么叫爱恨不能。
她这一世与我一起长大,情如姐妹,我受伤时有她相护,我难过时有她相陪,这份情谊怎能抛却?
可是,北岚国之时的她,又是何等狡诈,何等狠毒。身为花影阁阁主的她,表面温柔似水,与我情同姐妹,背地里却也只是东宫的爪牙。她接近我,趁机打入宣王府,倘或不是因为她多年处心积虑,东宫又岂能那般顺利的扳倒宣王府,慕容衍也不会中计死于慕容墨之手。
就如楚心芸所言,我若想起了一切,必会亲手杀了李婉。
这种两难的抉择,如今就摆在了我面前。
慕容衍见我住了口,便是应道:“琉桑只想让你看到那些东西,所以在之后,他便破了结界,欧阳竹影和夏尘风已经平安回来了。至于其他人……也都平安,你放心。”他顿了顿,复又接道,“琉桑……已经回龙阎山庄了。”
虽然已经释怀,可是这个名字,却还是在心上泛起了丝丝涟漪,或许我应该再去见他一次,要将过往全都放下,就必须去面对。
“对了,还有东西要给你。”慕容衍边说边放开了我,自袖中拿出了一方帕子,递了给我。
那帕子包了些东西,鼓鼓的,我伸手接过,小心打开,却是先前我的那支银簪,以及……那一把玉梳。
“玉阙已经归来,便是那簪头的白玉,你若需要便可以唤她现身。”慕容衍说话的空档,我眼见簪头白玉闪过一丝丝光芒,仿若在回应他的话。
血玉变成了白玉,也有了灵性,我自己能感觉到周身的不同之处,仿佛灵力汇聚,能量无穷,便是手掌之间也多了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力量。
我拢了拢头发,将银簪再次插在了发间。
转而看向玉梳,却一时呆愣。
“这玉梳于你,多少还带着几分情谊。琉桑一定要我转交给你,我虽不想让你看到,可我却不能私自替你做决定。颜颜,不必忌讳,我信你,也信我自己,所以该怎么办,你只管去做。”慕容衍语气轻柔,处处替我考虑,果然他是懂我的。
我将玉梳收起,正要起身,一抹身影突然从外间冲了进来,脸上又震惊又急切。
“你……你真的全都想起来了?那阿墨……”一向高高在上,冷傲无霜的慕容大公主,何曾像现在这样急躁,连话都说的不利索了。
慕容悠,同样是你的弟弟,你待阿衍与东宫那位,着实太厚此薄彼了。就因为大师哥,你便昏了头,便是知晓被利用也甘之如饴吗?
若眼神可以杀人,只怕慕容悠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我恨恨的盯着她,她眼神闪烁,双手颤抖,根本不敢与我眼神交流。
我自床上起了身,慢慢的走至她面前,看着她这张妖媚夺魂的脸面,想起她过往所作的事,觉得可恨的同时却也可悲。
不过是爱情让人失了理智,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但是,却不值得我可怜。
“上一世,你害的阿衍还不够,这一世,你还要继续待在他身边害他吗?”
“不……我没有要害阿衍……”慕容悠突然狂躁起来,她指着我,厉声喊着,“白轻颜,是你,是你夹在阿衍和阿墨之间,才让他们兄弟相残的,一切都是你……”
“阿姐……”慕容衍一把拉下她的手,挡在我身前,冷冷打断道,“过去的事情,我不曾同阿姐计较,原以为这千年过去,阿姐能把一切都看明白。时至今日,颜颜已经恢复记忆,我不准阿姐再这般待她。”
慕容悠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她白皙精致的脸面透着一股子邪气,她哈哈笑了两声,缓了语气,“我早知道,你爱她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只怕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阿衍,你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我为何留在阴司地府你比谁都清楚,等了结了那件事,我便再没有遗憾了。”
我暗暗忖度慕容悠话中之意,思来想去,她说的那件事,恐怕只有同大师哥有关了。
恍然记起来,慕容衍曾说过,古墓内的千年干尸便是冷文羽。
冷文羽,便是曾呵护我在掌心的大师哥,赤炎门的大弟子。
可笑,真是可笑。
情爱果真是世间最毒的毒药,一剑封喉,必死无疑。
大师哥自小在赤炎门长大,从小以毒药养身,练就了百毒不侵的体质,世人皆称毒公子。
东宫想要保全自己的太子之位,利用赤炎门来巩固地位,却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父亲与一众赤炎门弟子又何以会这样屈于人下,他们扶持东宫太子慕容墨,不过是想将他当作傀儡,最终达到掌控整个北岚国天下的目的。
大师哥每日里都是笑呵呵的,真可谓笑里藏刀,实则野心勃勃、老谋深算。他本有意于师姐,却未料因常日出入东宫,被当时生为大公主的慕容悠一见倾心。他便顺理成章,成了北岚国至高无上的金策驸马。
他长年累月被毒蛇虫蚁之液所养,每日皆需吸食阴气养身,而慕容悠便成了最好的吸食对象。两人日日翻云覆雨,颠鸾倒凤,慕容悠很快便病了。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倒也是上天垂怜,她这一病居然还诊出怀了身孕,要知道以大师哥那样阴虚的体质,是很难有孩子的。这个消息喜的是慕容悠,烦的却是大师哥,他可从没想过会跟慕容悠有孩子。
他与慕容悠成婚,不过是能更方便的出入北岚皇宫罢了,若是有了孩子,岂不是有了牵绊吗?
养阴之人最爱的有两种,一是女子之气,二便是婴灵。前者能让自己神清气爽,后者,却可能量倍增。
于是,我一直以为心地纯良又热心助人的大师哥,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痛下狠手,杀死了自己才刚足月的孩子。
慕容悠一病不起,不过三月有余,在冬日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死在了她的驸马府。
她与大师哥成婚的那一年里,替他鞍前马后,做了多少对不住慕容衍的事,我皆可以她身不由己为由,不予她计较。却不想,日转星移,在慕容衍和慕容墨之间,她还是更偏袒慕容墨,说到底,慕容墨才是她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她自然更偏向他。
我也算明白,她千年未投胎,却原来是为了等大师哥,可便是等到了又如何呢?大师哥既是为干尸沉睡千年,醒来之后亦不会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人,还是那个狠心决绝,置她与她腹中孩子于死地之人,慕容悠难道还想要报仇吗?可这笔账,该如何算得清呢?
她若当初早日清醒,便不会有悲剧发生,那不过是你情我愿,她又怪得了谁?
“阿姐的心愿,我自然明了,我也不加阻拦。只是慕容墨……该讨的债,我也要一一讨回,阿姐也勿要插手。”慕容衍语气冷淡,却又掷地有声,坚定决绝。
慕容悠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她抬眼看向我,一双美眸装满了厌恶与愤怒,红唇张了张,却终究没有再多言。
“好,在他现身之前,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留下这话,她便如来时一般,刹那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