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虽然姗姗来到大西北,但带给人们意想不到的一个惊喜:国家宣布今年起恢复“文革”十年中被废止的高考招生制度,并特别放宽考生条件,从“老三届”以来的初高中毕业生,不论年龄大小和婚否均可参加大中专招生考试。于是,神州大地上,打响一场史无前列的复习高考的人民战争。整整十年中积压下来的千百万考生,个个拼着命想通过这座独木桥,去竞争仅有的二十来万录取名额。连李文志也丢掉当时在人们眼里还象“红太阳”似的村支书,同华松他们一起去凑热闹。特别是那些人到中年的下乡回乡知识青年,在之前的招工招生推荐中,他们由于没有背景,一直陷在农村心灰意冷。猛然间看到了希望,沸腾的热情与无以言状的压力双重驱赶着他们,煎熬着他们。据传,有人在复习时仿效古人的头悬梁锥剌股,还有人走进考场就紧张得昏厥,竟然还有人落榜后失控去上了吊。
然而,象大鸿这类在军营里做着大学梦的战士,这一份沉甸甸的喜悦又夹着无奈的遗憾,因为军人这个特殊群体参加高考,仍然要首先经过类似于原来的推荐关。所以,这个春讯的躁动在军营里反应相对平静。
汽教队按步就班地进行着一年一度开训前的人事安排。会上,贾指导员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无论从哪方面看,杨大鸿都该从生产班调出来参加教练工作。”肖雪峰迫于队里对他的传闻妥协了。于是大鸿调整去当理论助教,韩泉河当教练班长,张军亮仍干着老本行安于现状,周志彬提司务长的正式任命下达,张平在汽车运输二连入党当班长,只有大鸿虽早写了入党申请书却被人抓住“政治上不可靠”而毫无进展。
大鸿坐靠在铺前看书,贾指导员走进来他招呼道:“指导员,请坐。”“杨大鸿,还没放弃复习呀?”大鸿点点头。贾指导员坐下晃一眼他手上的英语书说:“是呀,现在你更不应该放弃了。据说你们那位三起三落的邓老乡很快就要恢复工作,这让万念俱灰的国人又看见曙光啦!啊,你的英语一定学得不错吧?”“指导员,你知道我最吃力的就是这事,可求师无门呀。”“哦,你忘了我爱人是子校高中部的英语老师啦?”“当然没忘,这……”“你有问题随时可以去找她,她很乐意收你这个学生。”“谢谢指导员。”“听说你打算今年申请复员?”“这让我怎么说呢?如果部队不需要,当然就由不得我了。哦,指导员,听说象我们这种情况可以申请留疆,是这样吗?”“现在留疆的条件很严格。你不想在部队多干几年?”
贾指导员刚走一会儿,张军亮跑进来说:“大鸿,你看这是啥?”大鸿抬起头看看说:“谁的信?”“你想想,谁有这资格让贾指导员派我专门给你送信来?”“军亮,别兜圈子了。”“告诉你吧,西北大学来的。”“想拿我开心?”张军亮递上说:“你自己慢慢看吧,我盆里的衣服被水泡得哭爹叫娘喽。”
大鸿折开信看道:大鸿,你好。
严冬已过,想必这个春天一定带给你一份好心情吧?也许你并不知道,刚过去的寒冷季节里,除你的华梅外还有一颗你不接纳的心同你一起受着熬煎。从去年迈进校园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一直给你写着信。可这封信写得实在太长太苦涩呀,只有她自己才能读懂。
我和苏库兰保持着密切联系,
每次去信都托她尽可能的给你帮助。大鸿,无论她为你做什么都是善意的,希望你能接受。我父亲转业回河北老家当一个厂的副书记,处境显得有些尴尬;方教导员去重庆一个县机关挂副职,他们似乎都人到码头车到站了。可我们……大鸿,你的失落是时代注定的。我爸和方教导员转业,对你无疑是雪上加霜,你能挺得住吗?我心里真担心!但换个角度来说,时代末班车没摞下你,而又让你亲身感知到它的全过程,这不能不说是含着泪的幸运,对你今后的事业发展不无益处。眼下有人说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兵,让你在圈儿里处处感到孤独……合不合格留给时间去评价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是一块金子总会有发光的一天。如果实在胀人的眼睛,“走”便是良策。今年国家将恢复高考,你完全能够光明正大地去圆自己的梦。我的这个想法在前两天给贾指导员的信中谈到了,请你三思。
大鸿,我非常珍惜我们的这份友谊,原以为你是一定能冲到目标的。我才答应不再干扰你。可此时此刻,我又有些管不住自己了……我想,你那架天平的“法码”如果现在有变动的话,应该立刻写信告诉我,我一定会做得象“她”一样的!请你千万别误会,我这是对你的怜悯或者是乘人之危, 我唯一的理由,是我象“她”一样的爱着你!
大鸿,我从你身上感悟到: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多么悲壮啊!正因为它的轨迹是用血和泪画成的才富于价值和意义,而这全部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求生存。大鸿啊,你的确有些“清高”得让人可爱,然而,那样的“清高”能求得“生存”吗?
……
大鸿看完田虹的来信在心里叹道:“是啊,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充满悲壮……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求得生存,可是在求生存过程中,更多的却是让人感到无奈呀。”
西北大学的校园里林荫道上,田虹怀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离开下课时的人流拐进一条岔路,匆匆走去一棵垂柳下,坐在水泥凳上摸出大鸿的回信看道:田虹,你好。
谢谢你对我的这份友情和牵挂,并请你代我向你爸和方教导员问好,并对他们因我受到牵连被转业而表示深深的歉意。
虽然我现在沦为“多余人”但我毕竟是一个军人,我会尽力做到问心无愧的。对我个人来说,我还是我,而且变得比从前更自信更清高。田虹,至于那架天平上的‘法码’永远也不可能变动的……你彻底忘掉他吧,哪怕是最艰难最痛苦的。你我都努力去找回一份真实,为自己的生活轻轻装,这样一遭路上才会少一些迷惘遗憾。
……
田虹看完信,慢慢折起来揣进包里,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人流涌动的大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