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小小的饮了一口酒,风雨渐渐弱了下来,远处粗壮的树木更显翠碧欲滴。
严复悲音,震动全楼,但知音者能有几人?亚当斯望着空中层层飞扬的雨丝,心中不免那片大陆叹惋。他自幼便师从朱一舟,对中西之间,自然有着常人未及的清明。中华之地文明灿烂,中华之人多智且自制,千年的延续,他们无数次涅槃,却在这一次涅槃中迷茫。
或许这也并不是迷茫,只是涅槃中应有的困顿。毕竟异族的文化,从未像此刻这么强大。中华自古多北患,匈奴、蒙古、女真,千年以降,交战不休,甚至两次亡国,但天下不亡。异族即使两次入主中华,两次却均以中华道统为尊。
不想有白人自海上来,鸦片开国。其人坚船利炮不足惧,可惧者,文明竟似强于中华。在屡战屡败之后,中华精英,心中多已认为,西制乃是文明之顶峰,中华进化之方向,不想却是屡变屡弱,愈弱愈急,愈急愈是仿不像,仿佛一个死循环。谁想便在此时,欧战爆发。也许在后人眼中,此时之欧战,不过西洋各国间狗咬狗互相撕扯而已,但对其时文明正在十字路口的中华,却不异于当头棒喝。
“如今才算明白吗?”亚当斯仰头饮尽杯中酒,摇摇头,低声说道。
却见农泉刃苦笑一下,也取过一杯,一饮而尽,一边拿起酒壶,替自己与亚当斯斟上,一边说道:“中华之事,纷繁复杂,向来便是如此,从不曾静心。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当真到了眼前,谁又真能静心观局呢?若是满座皆醉,只怕是那独醒的,反而是醉人了。”
“这严复的书,我倒也读过。”亚当斯叹口气,似是仍难理解:“朱师也赞其持重为国。可我见中华之事,却透着急躁,须知便是英吉利,也曾在共和君主之间反复数十年,何况是中华?”
“中华虽是古国,可急功近利之心,怕是比日本,还要更甚。”农泉刃似也觉颇是难为。
赵元任只觉头越来越大了,严复声名,即便是他,也是深知。不想此时一见,只不过是个瘦小颓废的贪杯老人,听到严复哭声,赵元任更是不解。自宣统二年到今日,他在美利坚留学已是四年,本心上说,此时他更爱美利坚甚于中华,他爱康奈尔的静谧自由,中华却无此等的氛围。欧战爆发,他只觉荒谬,竟不知严复居然会是如此反应。耳听亚当斯与农泉刃寥寥数语,却更像禅语,赵元任忍不住,便开口问道:“你们可知道,几道先生为何这般说?”
谁料未等农泉刃二人开口,那边梁启超似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严复桌前,执弟子礼,恭敬请教:“先生此言,究竟何出?”
严复醉意甚浓,摇摇头,看见对面艾清双眼似乎已是晶莹欲滴,一扭头,看到梁启超,顿时火从心头起,大声呵斥道:“你这党人,从来只顾自己出风头,博声名!口口声声为君上解忧,为的都是你们自己!德宗皇帝(光绪)本是中兴之主,却让你们这些急功好名的党人累的一事无成!如今清国不再,地方割据,各行其是,大好的中华,都要被你们送掉了!”
说完,严复更是大哭,哭到极伤心处,竟哇哇呕吐起来,他本就未食,胃中空空,虽是呕吐厉害,却只是黄水。只是旁人看来,更觉心伤。
艾清念起故国,忆起自己当年辛苦经营,不禁自伤,两行清泪蜿蜒而下。艾清扭过头去,对着雕木,不想众人见她之泪。
梁启超好心求教,不想却被喝骂,虽知严复酒醉,当着众人,心中也是恚怒。但当着众人,他不好发作,这便离去更让众人日后耻笑。于是梁启超咳嗽两声,依旧恭敬问道:“先生方才所言,可是与此时西洋各国交战有关?”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听到梁启超提起欧战,严复果然嗬嗬喘息两声,便放声哭叫道:“难道崇真好公不过只是虚像,真心的只是追名逐利,杀人为己吗?”
“苍天作眼,你究竟是要如何待这中华万民啊!”
“几道兄?是几道兄吗?”随着声音,楼梯上噔噔脚步声响,一个四十左右身穿长衫的男子快步上的楼来,他四下一扫,果然一眼便看到严复在那里,便冲着楼下叫一声:“菊生兄,果然是几道兄!”再回头,方觉严复已然酒醉,急忙大步走过去,扶住严复,连连说道:“几道兄,怎么喝的这般醉?”
梁启超看过去,却也算是旧识,商务馆的杜炜孙。这时楼梯噔噔作响,梁启超回头看去,果然是张元济快步上的楼来,身后跟着两人,却是虞洽卿与荣宗铨。
见张元济上的楼来,黄兴廖恩煦四人顿时脸色大变,四人相互看看,赶紧把头埋下,尤其坐在对面的廖恩熙,更是把手遮挡着,生怕被张元济等人发现。
张元济关心严复,一上来便急忙向严复行去,见梁启超站在一旁,不禁有些奇怪,“卓如,你怎的也在?”
“方才几道先生自责不已,似乎是因欧战之事,启超不解,故此过来向几道先生请教。”
杜炜孙这才知道严复为何酒醉,见严复摇晃之中,还伸手抓起酒杯,便急忙一把夺下,大声劝道:“几道兄,何必如此?欧战之发,虽让人失望,却佐证了你我先前所忧,这西学果有绝大的弊处。此时正当用心观摩,以警国人,几道兄为何如此荒废己身?”
严复抬眼看是杜炜孙,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亚泉,有你便好!有你便好!”
“卓如且回去吧,”张元济见艾清也在一旁,严复又醉成这般,便对梁启超说道:“几道兄酒醉,此时不是说话之时。”
梁启超点点头,“是启超有些求学心切了。”拱拱手,便回去了。
不想梁启超一闪开,黄兴四人登时便钻入张元济的眼中,张元济顿时大怒:“好个黄兴!好个廖恩煦!你们居然敢来这檀香山!”
说话间,张元济大步便向黄兴那桌走去,边走边挽起衣袖,像是要去与黄兴几人殴斗。
见张元济怒发冲冠,荣宗铨赶紧上前拉住,口中连连劝道:“菊生,菊生,切莫动手!一切等见了汉王再说吧。”
黄兴见躲不过,还是被张元济瞧见,只好站起身,对着张元济解释道:“菊生,粹芳(夏瑞芳,商务馆创始人)之死,非我等所为,实是陈其采自行其是。我等也是事后方知。”
“狡辩!”张元济怒喝道:“你们这些党人,一味的任意妄为,扰乱地方,若不是你与孙文点头,那陈其采天大的胆子,敢对粹芳动手?可怜粹芳一生为公,却命丧宵小之手!今日既然让我在这檀香山上撞见你,说不得,我要为粹芳讨个公道!”
这么说着,张元济连连挣扎,荣宗铨眼看着便阻拦不住,一旁亚当斯站起身来,拱手对张元济说道:“一别数年,不想在此能与筱公相见,筱公还请暂息雷霆之怒,放下恩怨,与故人饮一杯酒吧。”
张元济回头,见说话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虽然面熟,却有些模糊。这时又听亚当斯笑道:“波浪山庄一见,一晃已经七年有余了。”
“你是约翰•亚当斯?”张元济忽然想了起来。
“筱公果然还记得,”亚当斯笑道:“如今既到檀香山,万事自然有崇祯效劳,筱公何必亲自计较?”
听到亚当斯此言,黄兴几人互相看看,均觉还不如让张元济老拳一顿,自己心里会更痛快些。廖恩熙更是心中埋怨黄兴两人,这好端端的,为何非要到檀香山来,岂非是自讨没趣。
亚当斯相邀,张元济自然不好拂却,他见杜炜孙已将严复安抚下来,心中略安,正要向亚当斯那边走去,忽听远处街上似是一片喧哗,喧哗声由远而近,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到了这洪字酒楼下方。
楼上众人觉得奇怪,便临窗向下望去,只见几个少年骑在马上,方方奔到洪字酒楼下,各各勒马停住,其中一个大声喊道:“果然欧战已经开始了吗?”
显然是一叶书院中的学生,也只有他们,才会这般在洪字酒楼前相问,因为这洪字酒楼本就是一叶书院的大本营。
听到回答,那人兴奋无比,便在马上一个倒翻,腾身站在马上,三两下脱下上身的夏威夷衫,拿在手上一边摇动,一边呜呜的大声喊叫。
旁边一个少年,更是欢呼,不知从哪里寻出一挂鞭炮,取火点着便向空中尽力一抛。那鞭炮噼里啪啦,便在空中炸响。
“是阿林和向海渊!”方梅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两人:“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这时雨已经似停未停,但一道彩虹已经挂在青山之上,站立马上的那个少年欢呼几声,便大声叫道:“西制将落,中华当起,此是我中华崛起之不世之机!阿林,我要回国,今日我便要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