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8月,上海,西边的太阳还剩下一边,晚霞铺完了整个街道,朱林与尹维峻打马行在这码头边上,清爽的海风吹动着晚霞,时时的飘过眼前,让朱林顿时恍惚有些身处夏威夷的感觉。
这朱林上月刚从一叶书院结业,原本打算远赴欧洲留学,去寻向海渊等人,也去见见世界一等的战争。但尹维峻三月前忽然而至,带来朱丘的书信,信中要朱林结业后来上海一行,至于做什么,信中却没有说,只是让他寻一个名叫邓子咴的人。
却说这尹维峻,自辛亥建国,她便离了中华,先是和姐姐尹锐志在一叶书院修习了一年,其后便双双去了美利坚斯坦福大学。本来送信之事,尹锐志更为恰当,只是不巧尹锐志此时正要完婚,这才便宜了尹维峻。其实即便朱丘不着她送这一封信,依尹维峻的性格,也会重回这故国,看一看民国四年后的中华,看一看光复会无数人洒下的血,浇灌出的,究竟是一番什么模样。
上海于尹维峻,并不陌生。当年她姐妹二人便在这里结社聚众,谋反满清,纵横东南,这一方热土,都踏的清楚。如今故地重游,心中满满的,都是近乡情怯,近乡情怯中,却更有许多期待,如今汉人当政,共和为国,当年老师(秋瑾)的心愿均已实现,这中华,便是现时比不上美利坚,也应该相距不远了吧。
期待并不大,但自下了船,买了两匹马与朱林在这上海滩头信马由缰的漫行,尹维峻看在眼里,泪在心里。四年异地他乡的求学时光,让尹维峻从一个激愤舍命的革命者,转变成了如今睿智精干的振武堂锐士。而四年中华故国的时光,于这上海滩,却像是黄埔江上的风浪,虽然也曾来过,似乎也留下些痕迹,终究山河虽有异,风景总无殊。
“四年呵,”尹维峻看着昔日自己曾行迹匆匆的街道,一口气叹出,“民国已经四年了啊。”
“尹姐怎么了?”朱林打马追上尹维峻,并马双行,“可是想起往昔的峥嵘岁月吗?”
“唉!”尹维峻没有回答,摇摇头,只叹一口气。这些感受,像是一条小溪,在心中静静的流,流到心底深处,尹维峻并没有告诉他人的打算。
“门主信上所说的邓子咴,便是在这儿附近吧?”
“便是这里了,”朱林见尹维峻不说,也不在问,反手从身后背着的包中取出信,展开看了看,“大哥说是一间酒肆,有洪门信记。”
两人催马慢慢前行,四处打量。自四年前徐州分权,洪清两门骨干都离开了中华,清门中一些显贵去往东海岸,但多数人却留在了西海岸,尹维峻在斯坦福四年,便见到许多清门中人,因着加利福尼亚州的排华法案最盛,清门之人最初的生活也甚为艰苦。在西海岸统筹的良弼屡屡与白人冲突,激烈时尹维峻也曾与当地洪门相助。数年的流血让双方恨意更深,也让双方都忌惮起来,慢慢的归于平衡。两年前朱丘破关而出,艾清也随之而去,清门不知怎的,又分出两路,一路向北,进入加拿大,一路向东,进入了广阔的西部草原。
当朱丘让尹维峻与朱林回国时,洪清两门得知消息后震动万分。其后袁世凯死讯传来,众人方才醒悟,当年的徐州之约,已经化作历史中的尘烟了。
“是那里了!”朱林忽然抬起马鞭,指向远处一间酒肆,那酒肆对着江边码头,一帘酒幌迎风而动。尹维峻定睛看去,果然见酒幌上一个“”字迎着余晖若隐若现。
两人驱马过去,见那酒肆半开着门,门楣上几个蜘蛛纵横来去,不时蹭落一丝灰尘。朱林与尹维峻相互看看,苦笑一下,翻身下马,将马栓在一旁柱上,朱林咳了咳,便伸手推开门,慢慢踱身进去。尹维峻却守在门口,侧身而立,一边盯着外面的行人,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酒肆外面看着像是废弃已久,里面收拾的却极为干净。店内散放着几张桌子,陪着几条长凳,也有两三个人坐在一边捡着果仁喝酒,见朱林进来,有一人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不过一会儿便摇摇头继续喝酒了。
“请问,哪一位是邓子咴邓先生?”朱林走到堂中,定下身来,抱拳拱手向着屋内问道,“有位故人托我来取东西。”
听到朱林问话,一直在喝酒的几人猛的抬起头,都把眼紧紧盯着朱林,那模样,像是闻到腥味的猫,看到肥羊的狼。一直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掌柜听到声音,揉揉眼,站起身来,看了看朱林,手上不经意的做了个手势,开口说道:“这位小哥走错门了吧?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可不像是来我这儿喝酒的人,公共租界的洪字酒楼倒是可能。”
朱林听到掌柜的话,嘴角微微一笑,拱拱手对掌柜说道:“打扰了!是在下冒失了!”
说完,朱林转身出了酒肆,尹维峻低声问道:“怎样?”
“被盯上了,”朱林也低着声音:“屋内那几人也是来寻邓子咴的。掌柜的是洪门的人,让我们等天黑再来。”
尹维峻想了想,“前面有个点心铺,老板和我以前相熟,我们可以去那里。晚上若是厮杀,也要吃饱了肚子才好。”
“还是随便找家饭铺吧,”朱林说道:“这事怕有些棘手,刚才屋内几人都是好手。我们露了相,小心为上。”
这话将尹维峻说的一呆,好一会儿尹维峻才说道:“你倒竟像个老江湖,连我都比下去了。”
朱林笑了笑,没有接话,这些东西在汉留九业里本就是平常的东西,更何况他自小便受朱丘教授,对这等江湖暗斗自然谙熟的很。朱林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四下里看了看,见前面码头上果然有个茶铺,“尹姐,就去那里吧!”
那茶铺离这家酒肆并不远,朱林打马不紧不慢的走着,尹维峻见朱林这般轻松写意,心中倒也安定。朱丘着她送信之时,本也有照应朱林的意思,想来这一次中华之行,也算是朱林的第一次江湖行吧。
这日落时分本是茶铺酒肆最为忙乱的时候,辛苦劳作一天的壮丁们领了钱,多数不会立即回去,而是相约着在码头周围的茶铺酒肆喝上几回,互相发发牢骚,也听听明日的行情。
朱林与尹维峻两人鲜衣亮马,一现身便引来众人侧目。两人却行若无事,自选了一张空桌,要了些包子茶水,对着黄埔江边的落日余晖,便吃起来。
两人吃的很快,不过一会儿便停住筷子,倒上一杯白水,慢慢喝着消食。朱林见盘中还剩着两个包子,玩闹心忽起,伸手拿起,冲着远处的一个汉子叫一声:“接着!”便将包子抛了过去。
那汉子自朱林两人出了酒肆,便一直跟着。朱林两人进了茶铺,汉子或是身上无钱,没有跟来,只是斜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静静的看着江水和茶铺。
汉子一把接过包子,脸上一红,朱林只道是他行藏被识破,脸上有些挂不住。哪知汉子看了看手中的包子,咽了咽唾沫,忽然大踏步朝着朱林走了过来。
“不知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汉子将包子放在桌上,拱拱手问道。
“凤阳朱林,家中行二,叫我朱二就行。”朱林一副江湖口吻。
汉子点点头,手中作了个三把半香的手势,“湖南锦华山楚裂衣。这位是昔日锐进学社的二当家尹维峻吧?”
朱林笑着冲着尹维峻眨眨眼,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光复会在东南数省偌大的声势,今日重回江湖,果然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既然识得我尹维峻,刚才为何跟着我?”尹维峻眼也不抬,冷声便甩出一句。
楚裂衣苦笑一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楚某方才露出行藏,也是想告诫两位,这酒肆的事情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江湖规矩,井水不犯,河水不漫。我们来有我们的事!”
见尹维峻这般说,楚裂衣叹口气,拱手对朱林说了声:“谢谢!”便抓过包子,一口咬去一半,转身便走了。
见他走的远了,朱林这才笑着向尹维峻问道:“你说他来劝我们这几句话,是因为那两个包子还是尹姐姐的名号?”
尹维峻喝了口水:“同是洪门一脉,今夜弄不好刀兵相见,他只是过了存个香火情。”
说话间,这天便渐渐暗了下来。朱林抬头看看天,与老板结了帐,便和尹维峻起身上马,却并不回酒肆,两人向着远处闲闲的去了。
黄埔江上的夜色清明,月亮也一反常态,并不偷懒,虽然只出来半个,依然将这天地见照的清亮如洗。朱林与尹维峻将马存到一旁偏僻处的林下,看看天色,纵身便向酒肆奔来。
酒肆依旧半掩着门,前面也没有挑灯笼,只在里面点了些烛火,烛光映出,倒让朱林与尹维峻好生纳闷。
“既来之,则安之。且进去看看吧。”朱林笑着说道:“好容易回故国一次,多些经历也便是好的。”
说着朱林便推门进去,见酒肆内虽然烛火亮堂,却只有那个老掌柜在那里依旧打着瞌睡。倒也有几个大汉——依稀便是先前喝酒的那几个,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也不知是喝的醉了还是被人打的晕了。
听到脚步声,老掌柜停住瞌睡,睁开双眼看了看,随手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册子,随手扔在柜台上。
“你们是门主遣来的吧,”老掌柜慢慢的抬起眼说道:“我便是邓子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