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娜感受到朱一舟的目光,脸腮一红,低下头去。暗地里伸手过去,紧紧握住朱丘的手,心里这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朱丘见到父亲目光所指,心中一动,转念间,他便知道了父亲的意向所在。
如今这美利坚,信用危机肆虐开来,如同瘟疫一般,眼看着银钱不够,人人心中恐慌至极。此时,要平息这场瘟疫,一则要有真金白银,借给各大银行,度过这挤提的困难;二则,也需要有一个威信素著之辈,登高一呼,安定人心。如此双管其下,这场瘟疫方才能够消解下去。
能当此重责的,在美利坚,只有两人。不过洛克菲勒虽说也有如许财富,只是这几年被扒粪者打的灰头土脸,更与西奥多•罗斯福素来不和,其人在银行界也并无威望,思来想去,只有摩根公司的J•P•摩根一人。
朱丘早就听闻,这摩根公司的股东,多有犹太族裔。父亲刚才的意思,很显然是让自己去找雅各拉比。至于其中究竟是何原因,朱丘就猜不到了。此刻唐娜在侧,朱丘也不好开口细问。不过,到的雅各拉比处,自然就能知道其中缘由了。
朱丘点点头,对父亲说道:“父亲的意思,我清楚了。但是父亲此来,恐怕不是单单说这个吧?”
朱一舟一笑,说道:“有些家门旧事,此刻你也该知晓了。”说完,也不见他作何动作,唐娜忽然趴在桌上,像是睡了过去。
“不须担心,只是方才在她杯中放了一些睡药罢了。且让她睡上一会儿,这些事,她还是莫要听的好。”
朱丘并不高兴,却知道关系到朱家秘辛,确实有些不便让唐娜知晓。移身过去轻轻扶着唐娜躺下,又扯过棉被,盖在唐娜身上。
朱一舟眼中看着朱丘这般细心,嘴角微微笑着,却把自家的茶盏收起,换了一壶酒来。自斟了一杯,又要给朱丘满上,朱丘摇摇手,说道:“我尚不满十六岁,武艺也未大成,喝不得酒,还是饮茶的好。”说完,自己取过茶壶,斟了一杯。
朱一舟仰头饮尽杯中酒,却是问道:“前些日子,西奥多派人与清国接洽,打算退还庚子赔款,用来资助我们汉人青年来美利坚求学,这件事情,你知晓吗?”
朱丘点点头,此事安良堂传过消息。朱丘当时觉得很是奇怪,此时美利坚排华之风甚嚣尘上,明令禁止汉人移民。西奥多却用庚子赔款来鼓励汉人前来美国留学,把自己吃进去的钱又吐出来,做的却是如此自相矛盾之事,委实让人不解的很。只是斯时夏威夷诉讼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朱丘也就未加深究。
于是朱丘说道:“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有传言说,是美利坚想要借着留美学生扩大在故国影响的缘故。不过,我倒不信。”
朱一舟点点头,说道:“那的确是无稽之谈。不过,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朱一舟又是一杯酒饮尽,才慢慢说起这往日的情仇。
“当年祖上为了延续血脉,截断恩仇,远渡重洋来到这美利坚。之后四人便分作两拨,两人去了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两人去了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相约五年之后一会。此时,是西洋历1856年。”
“我朱氏一门经了这二百多年的争斗,大浪淘沙,存活下来的,各各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五年间,便都有了好大的局面。五年之后相会,都觉得当时远渡重洋,是一个极好的选择。此时,是西洋历1861年。”
“四人相会后不久,美利坚便爆发了内战。”
“想必在数百年争斗环境中存活下来的这四位先祖,见到战争,一定是不甘寂寞吧?”朱丘插话道。
朱一舟朗声大笑:“哈哈……这不甘寂寞的本性,早就深刻在我朱氏一族的血脉之中,谁又能例外呢!你说的不错,这四人的确不甘寂寞,俱都参与其中。不过,也是有些不得已。”
“这西方社会,便如我大汉时代一般,专以察举取士,各大家族盘根错节,垄断政治权利。美利坚亦不例外。建国伊始,便是门阀当权,但亦有南北门阀之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南方系以弗吉尼亚州为核心,北方新英格兰系以马萨诸塞州为核心,先祖四人,恰恰侧身其中。”
“这美利坚建国之时,因为弗吉尼亚门阀多有其功,其后数年,政事便由弗吉尼亚群豪垄断。新英格兰系却趁其志骄意满之时,逐步将新开拓的土地占为己有。数代之后,情势易手,然而南方门阀并不甘于失败,便破釜沉舟,挑起了内战。”
“当其时,我先祖均已成家立业,所娶之人,却是南北各大门阀之女。所以这一场战争,先祖为了妻门荣耀,也只能是当仁不让了。”
“除了这两个原因,其实先祖们还有一点私心。眼见得清朝被西洋的坚船利炮打得落花流水,先祖们暗地里,也是想借这一场战争,仔细观摩一下西洋的枪炮战争,以备后来不时之需。”
说道这里,朱一舟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递给朱丘。朱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东陆记闻”四个大字。朱丘打开略看了一下,里面交错着三四种笔迹,显然是不同之人所写;书中数十页上更有暗黑的污渍,明显是风干了的血迹。
朱一舟继续说道:“这本册子,便是先祖们在美利坚尤其是这场战争中的见闻了。”
“说来,他们四人也是好胜心强,有心较个高下,于是按妻门所属,依旧分作两方,各为其主,争斗起来。南有七日战役,北便阵斩石墙,你来我往,杀的很是痛快。具体的经过,你回去之后,翻看此书,便可明了。后来终是蟒蛇计划技高一筹,助北方获胜。可是危难,也就在胜利在望之时。”
朱一舟此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连饮尽三杯烈酒之后,才又慢慢说道:
“刚才我已说过,这美利坚当时实行的,还是察举孝廉的制度,但究竟已经过了民族蒙昧未发之时,时代潮流,已经不可阻挡。尤其亚伯拉罕主政之时,因他便是寒门子弟,更有意效仿我之故国,实行文官考试制度。四位先祖之中,其时便有一人,负责起草法案。然而其余三位先祖却另有打算。”
“有唐一朝,开立科举以来,汉家家族传承便逐渐断绝,可从日后史书来看,先祖以为,家族之不存,于国于地方,究竟是弊大于利。于是,这其余三位先祖,闭门讨论数月。其时先祖们在美利坚这片土地上出生入死,又成家立业,委实把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先祖们以为,美利坚此次内战,便如同我汉家隋唐之战一般,前事之弊,多已消尽,盛唐气象已经可期。于是参详唐时旧制,终于谋得一策,为的就是在这片新的土地上,重新大唐荣光,于是,便将此策定名为——唐策!”
“这唐策的核心,其实只是八个字:世家作核,寒门为聚。便是用这豪门大族,作为社会的基石,传承接引;以书院为媒介,选拔寒门俊才,待之以知遇,赖之以死力。”
“说来也是因势利导。这美利坚宪法以联邦制立国,天生便不至于让世家过于强大,得控全国。也因为在这美利坚,各大学院,多由门阀掌握,而美利坚的俊杰豪才,也多出于学院,一应晚唐旧制。先祖们便筹思,仿效晚唐书院格局,用学院作为各大门阀招收门生之所。用作垂范的,便是三位先祖妻门所在门阀掌控的学校。”
“如今世人多云,美利坚三权分立,乃是立法、行政、司法三权的分立。而先祖当时,设计却是另外三权。”
朱一舟又是一口烈酒饮尽,继续说道:
“这三权,便是经济、政治、谏议之权。以三家门阀所控学院,广收门生,选拔俊杰,充实于各权之中,盘根错节,用师生同年之谊,控制一面之权。那便是,用哈佛学院司掌经济之权;用耶鲁学院司掌政治之权;用华盛顿•李学院司掌谏议之权。”
“然而,此策其始毕竟过于歹毒专横,为其余各门阀所不容。恰此时,那位先祖将文官考试的法案起草完成,终于惹动其余门阀动手。趁着四位先祖一次聚会之时,假作乱兵洗劫,将我朱氏一族,满门杀尽。为掩天下耳目,同一日,亚伯拉罕也遇刺而死。此时,是西洋历1865年,”
“然后天道终有眼。我父朱桢公那时恰好与其母在马萨诸塞州的庄园,躲过了此次劫难。”
“朱桢公艺成之后,便矢志复仇。数年间纵横南北,杀尽仇寇。便当他以为仇怨已了,带着我回转故国之时,那灭我满门的真正幕后主使方才出现,朱桢公一时不察,为了护我,终究还是和先祖一样,将性命留在了这异国他乡。”
“朱桢公死后,美利坚知道其中内情者,每每想到我朱氏一族,实在心中畏惧的很,便联合通过了排华法案,禁止我汉人移民到这合众国来。即便是国内现有的汉人,也多限制职业和居住地。后来,因为唐策在美利坚门阀之间实在有名,我们汉人,慢慢的也被他们称作唐人。”
朱一舟长叹一声,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酒尽杯干,连连有饮了数杯,才又说道:
“先祖亡后,这美利坚的门阀,依旧想贯彻这唐策。可这唐策,如果不熟知我汉家传统,终归是学不来的。自四位先祖死后,这书院之事,渐渐就偏离了轨道。于是,朱桢公在时,便曾受母族所托,在故国招了一批幼童前来,打算依借其力,正本清源,延续唐策。可在朱桢公死后,此事便半途夭折,幼童们也多数被招了回去,只有两个与朱桢公交好的,留了下来。不数月后,美利坚排华法案通过。这法案,其实也是针对我朱氏妻门的几大门阀。从那之后,美利坚合众国,渐渐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一舟一声长叹,实在是为先祖们壮志未酬觉得心伤。
“这次退还庚子赔款之事,莫非是父亲的暗中安排的?”朱丘问道。
朱一舟点点头,说道:“不错。这几年间,我在美利坚,渐渐的将以前与朱氏交好的门阀重新聚合起来,如今已小成气候。此次留美学生之事,一来不过是作个试探,看看那些人的反应。二来,我见你这些年在故国的布局,究竟仍是气象小了些。你翻译一些书籍给他们,见效太慢。何况纸上观来,仍是太浅。我让他们来美利坚亲身体会一下,回去之后,一传十,十传百,这清室之基,便被蝼蚁所溃了。”
听到父亲的话,朱丘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父亲难道也想在这美利坚重现盛唐气象吗?”
朱一舟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这美利坚,说是我朱氏的第二故乡亦不为过。若是当年能按三位先祖所想,超越盛唐,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只是这二十年来断断续续,主持之人并不得力,恐怕只是徒具其形。纵我有心,如今这美利坚现在一来不是世界第一强国,二来各所学院之学术着实差劲,充其量不过是同学联谊之所罢了。要想成就盛唐霸业,路漫漫兮!”
朱丘却并不同意,对父亲说道:“我觉不然。当年先祖既然提出唐策,其中必有深意。依我所见,美利坚横贯一洲,地大物博,地理优越;又能广纳百川,融会贯通各民族精华,连被各国憎如魔鬼的犹太族裔都可以欣然接受,其后发展必不可限量。而今美利坚虽然遭受经济风暴,又是政局混乱,但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况且,欧洲德意志在俾斯麦手里实现统一,逐渐崛起,德意志皇帝更是汲汲于开拓海外殖民之地,其之所为,必将破坏欧洲均势。十年之内,欧洲必有一战。那时,倘若美利坚能趁势而起,削弱欧洲,揽招才俊,则先祖遗愿未必不能实现。”
朱一舟闻言深深的看了朱丘一眼,他这才又记起,这个儿子,是经历过未来之世的人,于这大局,要清楚的许多。朱一舟点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你我父子当加倍奋发,如今天予我朱家莫大机遇,能在这东西两片大陆上,实现汉唐荣光,思来实在是令人热血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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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丘见父亲壮怀激烈,心中虽有些话,但是仍然止住,并未说将出来。只是另问道:
“父亲,不知想要灭我朱氏满门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