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洪字会馆二楼深处,张元济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全然不计周围切切嘈嘈的低声议论。楼梯口处,依旧不断有人疾步上楼,很快被安排在一处坐下。
张元济神思悠远,在想着四个月前,这一切的源起之时。
六月时节,烟雨江南。上海一片朦胧,朱丘忽然而至。
“四月广州的事情,筱公可知道吗?”朱丘站在檐下,伸出手去,接着那纷纷落雨。
“听说是惨烈无比,同盟会精英,丧于一旦!”张元济也是无比叹息。
朱丘忽然举步走入雨中,仰头看向高空,天似穹庐,雨如垂丝,击在脸上,却似是旧游的热泪。
“满清已是必亡了,”朱丘侧过头来,看向张元济,脸上水迹斑驳,“先是皇族内阁,继而铁路国有,满清收束政权财权于亲贵之手,自绝于汉人士子百姓,这清朝,气数已尽了!”
张元济一声长叹,默默无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己当年满腔热血,参与戊戌年的变法,一心想要国富民强。结果呢?碰的头破血流,险些性命不保。这几年,满清又把戊戌年的变法搬了出来,本来众人还有点希望,可是5月8日皇族内阁一出,寒了所有汉人士子的心。满清君主立宪,终究不过是一个闹剧罢了。
“你要如何?”张元济问向站立雨中的朱丘。
“我要先去广州,祭一祭死去的烈士们。”朱丘的声音有些寂寞,“我风闻各地均有保护铁路之意,祭奠完毕,我便从广州出发,沿着粤汉、川汉两条铁路北上,沿路策应,最多三月,必会让南国沸腾,之后我便趁机起事,兴军光复中华。”
张元济默默的听着,经过了夏威夷之事,他倒不会怀疑朱丘的能为,“你来见我,是想我做什么?”
“我想请筱公助我一臂之力!”
“但讲无妨。”
“此时中华纷乱,民智未开,士子们大多不懂西学真义;而党人精英又在广州一战而殁,剩下的,多是书生或帮众,也不济事。我只担心,彼时我义旗一举,反做了陈胜吴广,让那六国贵族趁机而起,割据地方,互相征伐。倘若世事到了那般地步,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列强窥伺,只怕重演唐末五代战祸之事!那时国之不国,我倒反成了中华千古的罪人!”
听到朱丘的这一番话,张元济有些动容。他自入汉留一脉的这数年,消息灵通,素知各地皆有本地党人秘密结社,纲领也大不相同。同盟会虽号称全国社团之大联合,其实纪律涣散,总部毫无权威。若真是各地纷纷举起义旗,兴汉灭满,只怕相互之间,谁也不会甘居人下。朱丘所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不错,你所虑极是!”张元济说道,“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虽然此时不过细雨纷飞,可说话间,朱丘的衣服,还是渐渐湿了一片。
“如果此行一切均如所料,我会在武昌举义,”朱丘静静说道,双眼望向西方远处,“之后三日拿下武汉三镇,整顿兵马七日,十日之后,我将兵分三路,一路沿京汉铁路北上,在武胜关挡住清军;一路沿长江东向,借光复会之力,扫平东南;另一路南下,荡平西南与湖广。我将倾尽全力,两月之内,光复南国,以避免藩镇之祸。”
“可是要我筹措军费?”张元济问道。
“军事一途,筱公无须多虑。我已经谋划多年,不会有甚意外。”朱丘摇摇头:“我需筱公做的,是另一件大事。”
“现如今,我中华财政操于英法两国之手,德美俄日又虎视在侧,战事不宜迁延过久。我意在光复南国之后,便请南北议和,创制中华宪法,改革政制,下放政权于民。筱公在士子之间,素有声望,这联络各地士子,创制宪法之事,还请筱公一力担之!”
听完朱丘的话,张元济只觉一座大山压了过来,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自从戊戌年变法维新失败,他便自绝于政治一途,这些年只是埋首于搜集典籍,整理典籍,出版典籍,从来不想,自己有再回仕途的一天。
“公子只怕高看我了,”张元济苦笑一下,“我并不是一个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豪杰之属……”
“筱公觉得,我还有其他人所托吗?”朱丘不等张元济说完,便插言问道。
张元济愣了一下,还未答话,朱丘又幽幽说道:“国势如此,筱公以为,你我还有退路吗?”
“你我还有退路吗?”朱丘这句话,不断的响在张元济的耳边,他微微闭着双眼,其实心里已经坚如磐石。这时,沈缦云走到张元济身旁,轻轻说道:“筱斋,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张元济点点头,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见这时偌大的洪字会馆二楼,已经是座无虚席,席间个人有老有少,既有拖着辫子的老儒,也有俊逸短发的青年,却大多都有功名在身。张元济冲着各位来客,拱手施礼。
本来有些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悄悄的,恐怕连头发落在地上,都能听的真真的。
“我知道各位所来,究竟何事。”张元济肃声说道:“元济在这里,以我张家数百年的清誉作保,你们书中所见,千真万确,那译书的朱方生,的的确确是朱明后裔,他的先祖,便是当年的建文皇帝!”
张元济寥寥几句,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一颗巨石,水浪翻起,人声鼎沸。
“诸位,请安静一下,”一个白发老者站了起来,本来嘈杂的洪字会馆二楼,一见他站起来,又瞬间安静了下来,“筱斋,我问你,你刊印朱明后裔的译作,究竟想要做些什么?难道你也想要与那会党暴徒一般,反清复明吗?”
张元济看去,却是张謇。“季直兄,你可知道,如今武汉三镇,已经落入这译书的朱崇祯之手吗?”
张謇一愣,不但他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元济吐出的这个消息,实在是要比刚才的朱明后裔,更加的震动人心。
“筱斋,武汉失陷,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张謇究竟见多识广,不过一瞬,便缓了过来,紧紧问道。
还未等张元济答话,二楼西侧忽然站起一个三十许的瘦弱男子,他大声说道:“晚生便是人证!晚生刚从武汉回到上海,八月十九日夜,朱崇祯带着武昌新军举义,如今已经光复了武汉三镇,此刻正在武昌整兵备武,准备北伐中原!”
座中有认得的,大声说道:“他是同盟会的田梓琴!”
张謇却仍是有些难以相信,他虽早已收到风声,但仍是不敢相信。张謇正在犹疑之间,田桐已从怀中将朱崇祯拟的电文取了出来,大步走到张元济身前,递给张元济,他来上海之时,朱崇祯便告诉他,上海必会有人接应,只是田桐没有想到,竟是昔日维新变法的张元济。
张元济展开电文,见上面墨迹森然,果然是朱丘的亲笔。
“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张元济大声念道。
“帝制须死,民国当立!”张謇听到这八个字,心中不免有些酸楚。他曾三次领队入京,向清朝请愿,设立国会,却三次失望而归,对这满清,虽然还有些留恋,但不过是惯性罢了。内心深处,早已经渐渐绝望。
“这么说,那朱崇祯,不是来复辟他朱明一朝的了?”张謇问道。
“当然不是,”田桐抢着说道,“朱公子已经在武昌设立立法会,正在创设鄂州州法,明言要以美利坚为蓝本,创立共和民国,哪里会复辟帝制呢?”
听到田桐的话,张謇仍是面无表情,两只眼睛,仍然盯着张元济,显然田桐的话,他并不十分相信。
张元济轻轻一笑,说道:“季直兄,难道没有看我商务馆最新刊发的译作吗?译书是美利坚人马科斯•法兰德所著的《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此时我与朱崇祯印出这本书来,其心如何,难道季直兄还不明了吗?政权下放,已经是时代风潮,不可阻挡,不论是大清,还是朱明,都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张謇点点头,“不错,筱斋这句话,说的极是。不过这终究是你们一面之词,武汉之事究竟如何,我还要再行查证。”
张謇的话,显然仍是不信两人,张元济也未表态,旁边田桐已经恼了,他虽然尊张謇是状元及第,又是年老德馨,但武昌举义之时新军士兵们的血,却不容人怀疑,他本来已经在自己的位上坐下,此时腾的又站了起来,刚想说话,楼梯口噔噔噔急匆匆上来一人,刚露出头,便大声叫道:“湖广总督瑞徵逃到了上海,武昌果然已经被会党占领了!”
张謇回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好友江谦,欲言又止,终是心中一叹,缓缓的坐了下来。
有了江谦的话,众人都不再怀疑,宋教仁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帝制须死,民国当立!武昌已经走在全国的前列,我江沪之地也不能落于人后,我提议,现在就筹议光复上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