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寒意渐渐侵染过来,让这原本温暖的东南诸省,也愈发的寒瘦起来。南国多树,可一夜北风过去,许多枝桠便凋落的空了,就那般瘦脱脱孤耸耸的突兀指向天空,远远的看过去,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倔强。
这份倔强,一如亡人。
须知到了这辛亥年的冬末岁尾,革命已是漫国烽火。这南国的党人,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尝,忽然就有些茫茫然的空虚,空虚之下,多数的人,便用醇酒妇人金银绫罗来填补。如那南京城中的北伐军,如那各地称大王的会党。既然领略了这醇酒妇人,又得了许多金银绫罗,革命党人胸中那份热血和志气,早早的便被这温柔乡与阿堵物,消磨了一个干干净净。南国遍地,如今都是心思和谈,只想着早早的从这烦人恼人扰人的政事中解脱出来,将在革命中拿来的妇人金银,打个大包,衣锦回乡。
独有陶成章,坚辞督抚,拒不和议,在江浙诸省筹建光复军,一心图谋北伐。可木秀于林,终被摧之。
唢呐声亮,震破岑寂。远远的,那送葬的队伍,离南京城,越来越近了。赵汉卿、周树人、范爱农等光复会成员,一身丧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们这一行,却是遵汉王朱崇祯之命,送陶成章灵柩于南京紫金山下,归葬在明孝陵西侧。
赵汉卿走在前方,忽一抬眼,却见朱崇祯头缠白巾,一身麻衣,领着光复会各干事,正站在南京城下,静静等着。赵汉卿一见大惊,急忙连奔几步,奔到朱崇祯身前,更见朱崇祯左臂上缠着黑纱,心中更是吃惊,
“汉王,汉王,这……这可如何使得?”
朱崇祯面目沉肃,“焕卿宵衣旰食,一生为国,如今却死于宵小之手。我救得了端方,救得了吴禄贞,救得了良弼,却独独救不得焕卿,今日是我有愧于光复会,有愧于焕卿和伯荪!”
这一番话,却勾起赵汉卿的心中痛处,他猛地跪倒在朱崇祯面前,大声哭道:“汉王!谋刺焕卿者,必是陈其美!汉王一定要为焕卿主持公道啊!”
“你们放心,是非公道,人心皆知。”朱崇祯一边搀起赵汉卿,一边恨声说道:“焕卿遇刺之事,我已尽知。今日不但要国葬焕卿,更要将这怨仇了解。我既然来了,必不会再让宵小得志,便是有天大的人包庇,今日也要让他血溅五步,让焕卿一路好走!”
光复会众人听到朱崇祯所言,心中都是激愤莫名,赵汉卿更是哭喊道:“焕卿,你路上慢走,且等我们给你报仇雪恨!”
是日南京,密云不雪。朱崇祯在前,引着陶成章的灵柩,慢慢的向明孝陵而去。
走不甚远,便听前面有人喊道:“商务印书馆馆长张元济路祭!”
朱崇祯抬头看去,却见路旁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点这两根白烛,摆着几碟供品,一盆炭火。桌旁站立着张元济与宋教仁几人,正在那里等着。一边的小厮,漫天的洒着纸钱。纸钱翻飞,恍然如蝶。
“光绪二十六年,英法等八国联军侵入中华,陶公成章,愤激国事,效古之烈士,只身潜入北京,欲趁乱刺那拉氏于颐和园中,以拨云见日。惜事未成。后赴奉天、蒙古东西盟,察看地势,以为进行之计。归途中,道经徐州,乏少经费,陶公步行七昼夜,几至饿毙……”
一旁方信孺高声念罢,朱崇祯领着众人,已向张元济宋教仁等人致礼。张元济几人侧着身子半受了,也躬身还礼,张元济手中拿起几叠烧纸,在桌上的的炭火盆里烧了。
“筱公有心了!”朱崇祯肃声说完,却问起自己最关心之事:“我这次回来的匆忙,也未来得及拜会筱公,想不到便出了这事。不知那宪法,如今创制的如何了?”
“前些日子刚刚拟出了一个草案,”张元济话中有些惭愧,“还是没有定稿,宋遁初还在领着人商议。公子说的甚是,这参与起草宪法的诸人,都自以为占有真理,相互间争得厉害,却是都不愿折衷。”
“筱公辛苦了!今日之事一了,我便去你那里看看。时间所余不多了。如今英俄两国蠢蠢欲动,这场更制,最好就在辛亥年结束。”
“公子若能来,自是最好。”张元济话中已经有了些欣慰:“公子学识渊深,又长在美利坚,如今宪法又是以美利坚为蓝本,公子倘若参与创制,那宪法必定可在腊月之初完成。”
朱崇祯点点头,拱手作别,便引着送葬队伍向前去了。
原本要到明孝陵,本不必穿城而过。而朱崇祯一要成陶成章之名,二要抬灵大报仇。所以这一路上,竟是循街而入,一路向南京天王府处而来。
行不多时,前面便又喊道:“中华民国教育总长蔡元培、参议院秘书长林长民路祭!”
朱崇祯抬眼看去,依旧是一张供桌,蔡元培、林长民正在桌上烧着纸钱,一旁的小厮,也漫天洒着纸钱,纸钱纷飞,恍如落叶。
“陶公成章,为革命计,为光复计,破衣敝履,舍家为国。光绪二十九年,陶公奔走革命,四至杭州而不入家门。当日友人相劝,陶公有言曰‘幸老父犹健,家计无忧,一至故乡,恐被人情牵累,不能复出矣!既以身为国奔走,岂尚能以家系念耶!’”
路祭的蔡元培,乃是光复会初创之时的会长,与陶成章共建光复会,可说同志情深。一旁的林长民,却是昔日陶成章在东京相会过。
在方信孺高声诵声之中,朱崇祯依旧领着众人致礼。蔡元培与林长民也侧着身子半受了,躬身还礼。
“焕卿性子刚烈孤直,有先贤风范,我甚是不如。”蔡元培施礼罢,在一旁长叹道。
朱崇祯看着蔡元培,这个昔日光复会的会长,今日临时**的教育总长,心中一动,便也叹道:“难得鹤公贵为教育总长,如今竟还记得昔日同志,不忘来这里烧些纸钱。”
蔡元培闻言,深深的盯了朱崇祯一眼,便摇头道:“汉王这是在取笑我了。如今南京**创立,总长云云,不过是拿来搪塞天下的。真正握权行事的,不过是次长。这次长又多是孙大总统心腹。民国创建,路途漫漫啊!何况焕卿是我老友,他如今死的不明不白,不论怎样,我都要过来祭奠一下。”
这几句话,说着有心,听着有意,朱崇祯与蔡元培相看一眼,均已心中肚明。
两人这番情状落在林长民眼中,却生了几分误会,这林长民真以为两人有些话不投机,便插言为道:“自古贫贱之交不可忘,孑民兄敦厚君子,岂会做那等不义之事?汉王所说,未免有些小瞧于人了。”
朱崇祯闻言也不解释,只是脸色一肃,便冲着蔡元培深施一礼,“是晚辈出言无状,还请鹤公见谅。”说罢,却侧头向林长民问道:“如今宗孟兄身为参议院秘书长,听说到会的足有一十七省代表,朱某好奇,此刻直隶盛京河南等地尚未光复,山东又行反复,这几处代表,究竟有几分代表的真义?”
“这个……”林长民不意朱崇祯居然会问出这般问题,一时有些语塞。
不等林长民回答,朱崇祯便又说道:“我听闻,有的地方,议员只有一名,这哪里合议制的规矩,须知当日美利坚通过大陆会议上讨论宪法,明文规定各地议员不得少于两名。此刻南国既然要先创建民国,凡事便要依足法制,若是由着自己性子,想当然而行事,那民国与帝制,又有什么区别?”
朱崇祯说完,不等林长民回话,便拱手作别,引着送葬一行人,复又向前慢慢行去。
见朱崇祯走的远了,林长民才反应过来,重重的叹了口气,对蔡元培说道:“这汉王,莫非果然还有称帝的心思?他方才所言,对如今南京建府,可是相当不满呀!”
蔡元培没想到林长民居然会想到称帝上去,不禁有些好笑,“宗孟说的哪里话!汉王方才那些话,虽然是对你说的,用意却不在你处。你仔细想想,你们这各省都督代表联合会,究竟是何人牵头弄出来的?”
“他要对付陈其美?”林长民一惊,“如今陈其美可是孙大总统的股肱之臣,心腹中的心腹。汉王虽尊,又曾武昌首义,可如今革命未成,就做这种兄弟阋墙之事,不怕天下人齿冷吗?”
“汉王眼中,最揉不得沙子。”蔡元培想起以前徐锡麟所言,又想到陶成章之死,以及这一月来南京的政事,有些莫名的感慨不禁涌了上来,“如今南京草率建府,一不决意北伐,二不坚定议和,摇摇摆摆,却又放任南国动乱。如今情状,只怕去汉王当时所想甚远。前几日汉王不经总统府,便下了七杀令,重整秩序。更何况如今焕卿死在宵小手中,传言都指向总统心腹陈其美,民国还未创建,党】争便到了暗杀的境地。只怕汉王心中,对这南京建府,已经是怒火满腔了!”
“孑民兄的意思……”林长民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确定,“难道汉王要借机消了南京的总统府?”
“这个倒不会,”蔡元培摇摇头,“不过重新建制,只怕是肯定得了。”
蔡元培说着,耳听的唢呐之声越来越远,直往总统府那头去了,心中也在迟疑。却不知,这一番的风波,究竟会让中华,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