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和小铃铛到了轩辕书院的时候,卯时(早上五点至七点)已过,方至辰时(早上七点至九点),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之乎者也”的读书声。
是书院里的学生惯例要做的早课,离先生开始授课还有一段时间。
陈谦撇撇嘴,他从前不爱读书,现在一样不喜欢摇头晃脑的满嘴让人昏昏欲睡的“之乎者也”,所以能赖就赖,赖到先生大概开始授课的时辰,才慢吞吞的起床,走进教室先生也刚刚开始讲课没多久。
翰林院的学士们才学不可小觑,听一听受益匪浅,不然这座轩辕书院也没有让外人羡慕想往的名气了。
陈谦要先送小铃铛到女子学习的那边,陈文治犹犹豫豫,也跟着陈谦走,陈谦回头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虽然没办法对他有恨意,不过想着陈文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满心的厌恶。
陈文治缩了缩脖子,讷讷的喊了声:“哥哥……”
“阿福,还愣着做什么,难道等着爷去给你家主子带路么?”他说完这句话,领着小铃铛就走,看也不看表情委屈的陈文治。
阿福擦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对陈文治道:“二爷,请随奴才到这边来。”
陈文治眼睛盯着陈谦和小铃铛相牵的手,眼里流露出一丝渴望,阿福又低声催了一遍,他才不舍得的跟着阿福往相反的方向去。
“小铃铛就交给先生了。”陈谦把小铃铛的手交到对面的女先生手里,又不放心的强调一遍,“只要她开心就好,不要拘着她。”
陈谦一再叮嘱,应采萱也依然是耐心柔顺的答应着,庆平王府早有人来知会过,特别提醒过这个叫做小铃铛的女孩是小世子喜欢非常的,小世子有什么要求,让她们尽数答应就是了。
他们应家一门刺绣功夫冠绝天下,为皇室御用,应采萱只是应家旁支庶出的女孩,如果不是靠着出神入化的刺绣功夫,就不会被选中进宫进而来到轩辕书院。
她只想把这些世家小姐教好,不让她们背后的家族挑出错来,这个位置,她也就保住了,不用落得和应家的其他庶出的女子一样,任人摆布,命不由己。
应采萱看了看手中的女孩,瘦瘦小小,呆呆傻傻,到底好在哪里,让小世子这般喜欢?
“小铃铛,你和胜男坐在一起。”
一大早的,先生牵着一个生面孔进来,几个女孩子放下手里的绣活好奇的往这里看,还有几个较大的女孩,低着头专心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被提到名字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这里只有她打扮与众女不同,没有精致的发髻,没有漂亮贵气的首饰,耳朵上也没有穿孔,穿的衣服看着很干练简单,腰间居然还扎着一条腰带,脚上穿的也不是和其她女孩一样的绣鞋,而是一双薄底的黑靴子。
看着就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女。
其她女孩都是端端正正的跪坐着,她却直接屁股着地,一只腿立起来,下摆的裙子被撩起来,露出里面雪白的亵裤。
而且就她没有随身侍候的小丫鬟。
更奇怪的是教室里众人的座位很均匀,只有她的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三三两两的桌子都是空着的。
此时她正纠结着清秀的眉头,手里一团打了结的绣线,她烦躁的拽着绣线,好像这样粗鲁的动作能让一团乱糟糟的绣线马上恢复正常一般。
应采萱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对身边的侍女摆摆手:“小茹,你再去给胜男另外准备一件……胜男,不要解了,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不可用了,我说了很多遍,你怎么就……”
有几个女孩儿脸上露出讥嘲的神情,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了,该如何就如何,没有人再往小铃铛这里看。
周胜男如蒙大赦,松了口气,丢下手里的针线,抬头不好意思的对应采萱笑了笑:“先生,学生让您失望了。”
应采萱摇摇头,这也是她为什么不讨厌周胜男的原因。
这里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即使她是她们的先生,这些女孩也从未把她放在眼里过,只有周胜男是真心尊重她。
周胜男和她的哥哥周雷霆是轩辕书院的异类,他们的父亲是上将军周笃学,从二品,按惯例,他的子嗣没有资格来轩辕书院读书的。
不过有句话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
不过周笃学名字虽然听着文绉绉的,却实实在在是个莽夫,而且还是个鳏夫,周胜男和周雷霆同父同母,小时候母亲早逝,周大将军一直没有另娶,府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他在同僚之中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异类,教导出来的儿女自然不用多说。
他粗枝大叶的,不懂怎么教导一双儿女,干脆把人送到了轩辕书院,至于非正二品以上不可入他全当放屁,到御前闹了一通,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周胜男自从入学以来,一直都是其他女孩保持距离的对象,她自己也不在意,该怎么就怎么,别人看不上她,她还看不上这群较弱的小姐们呢。
她看了看小铃铛,黄毛丫头一个,怎么傻乎乎,她好奇的问应采萱:“先生,她是谁家的姑娘?”六部尚书、侍郎,还有京城各大家的适龄的女孩,庶出的不算,嫡出的她都有见过,不过这个女孩倒是面生的很。
“庆平王府的。”应采萱淡淡道。
这下子连原本从没抬过头的女孩也往这边看来,小铃铛抱着藤球毫无所觉,新奇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这些名门世家的小姐身上鲜艳的色彩很容易吸引小铃铛的注意力。
应采萱没有多说什么,她和其他的女先生一样,脸上永远都是端庄温和的笑容,让人看不出什么。
她让小铃铛坐好,就不再管她,开始指点女学生们的手上功夫,那些打探的视线,随着应采萱的走动渐渐收了回去。
周胜男继续和她深恶痛绝的刺绣战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小铃铛抱着藤球,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一个女孩儿身上,和周胜男比起来,这个女孩的手上功夫就熟练的很,她的绣帕上已经绣好一朵完整的牡丹花,现在她正在绣牡丹的叶子。
小铃铛爬的进了一些,想看的更清楚,脑袋冷不防凑到人家手边,刺绣的女孩吓了一跳,尖尖的绣花针在指尖扎了一下,冒出一粒血珠来。
“哎呀!”她惊叫一声,把手指含进嘴巴里,皱着眉瞪了小铃铛一眼。
小铃铛无辜的眨眨眼,纯真的眼睛盯着她含到嘴巴里的手,也学着她把手指放到嘴巴里舔了一下,随后呸呸的吐起来——她的藤球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多少次,自己又对藤球爱不释手,手上自然没有多干净,味道肯定不会好。
“小铃铛,手指不可以乱吃,会生病的!”小情急吼吼的把小铃铛的手指夺过来,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两下。
她从来控制不了自己的嗓门,这么一喊,所有人的视线都往这里集中过来,不满、鄙夷、厌恶、凶狠的,所有人脸上都表示出对她嗓门儿的不欢迎。
被针刺到的女孩儿更加不满,对着小铃铛教训道:“这是你的丫头?怎的如此无礼,不知道课上不准大声喧哗的么?”
小青被这么多漂亮的小姐瞪了,不免有些讪讪的,自己也知道大概是哪一点做错了,听了她的话,才知道这里说话也要轻声细语的,她嘿嘿笑了两声,突然盯着小铃铛大大的“啊”了一声。
原来在大家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好奇心旺盛的小铃铛把女孩儿放在几案上的绣图拿到手上去看,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前面说过了,小铃铛的手不干净,雪白的绸缎上一个黑色的指印分外的扎眼。
“哎呀!”先前的女孩儿也跟着惨叫一声,痛惜的拿起绣了一半的牡丹图,“我的牡丹啊……”
她的丫鬟也愤愤不平的指着小青说道:“你们太无礼了,这是我们家小姐绣了好几日的,你赔得起么?”她不敢责骂小铃铛这个“主子”,只好拿小青这个与她同级的“丫头”出气。
应采萱不在,一时房间里闹哄哄的。
“四娘,不要闹了,再绣一件吧,先生那里,我会帮你讲的,这不是你的错。”前排的一个少女起身,回过头来劝止眼泪汪汪的程四娘,又对盯着程四娘哭的小铃铛说道,“这位妹妹,还请道个歉吧。”
她叫赵瑜琳,十三岁,是尚书令赵珅的孙女,沉稳娴静,与人为善,程四娘是吏部尚书程东云的四女儿,只有九岁,赵瑜琳的话她还是能听得进去的,听说能帮自己和先生讲,也就没多在意,只要小铃铛和她道了歉,她就可以不计较。
毕竟小铃铛是庆平王府的人,她爹爹尽管官拜一品,可是远远不能和庆平王相比。
可惜的是,小铃铛不是常人,管你是谁,该无视就无视,听到头顶有人讲话,她也只是瞥了一眼,没有什么表情的爬回自己的座位,好奇的研究着几案上五颜六色的绣线。
小青就算再怎么粗神经,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而造成这一切的小铃铛——她家姑娘,仍是和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毫无感知。
她能如何?让她直接告诉这些人小铃铛是傻子那是不可能的。
赵瑜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缓缓的走到了小铃铛的旁边,低着头,看着她“装傻”。
周胜男咋舌,惊奇的盯着小铃铛,该不会真的是傻子吧?
她对赵瑜琳还是比较欣赏,没有什么恶感,利落的起身几步走到小铃铛身边蹲下,戳了戳小铃铛,说道:“哎,丫头,你把程四娘的东西给弄脏了,听到没有?”
小铃铛三番五次被打扰,脾气也上来了,不过她倒是不会发怒的,抱着自己的宝贝藤球,慢吞吞的站起来,身上的铃铛清脆的响起来,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她绕过赵瑜琳,迈过门槛,走到院子里的太阳底下,玩起了藤球。
……
这些女孩即便有些人骄纵了一些,毕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教养自然是有的,对于小铃铛的种种无理,张口结舌,不能理解。
“小铃铛!”回过神来的小青用她那让众人皱眉的声音大叫一声,提着裙子带着一阵风跑了出去。
“该不会真是傻子吧?”程四娘嘀咕一句,打破沉默,其他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小铃铛那个样子,没人会认为她是个正常人。
“瑜琳。”赵瑜琳边上位置的女孩站起来,过来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她大概生来如此,莫要放在心上。”
赵瑜琳淡淡的笑了笑:“谢谢你,十一娘,我没事。”
十一娘姓齐,是刑部尚书齐世荣的女儿,排行十一,因而被称为十一娘,她年纪和赵瑜琳一样大,两个人性子相近,平日里是比较能够说得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