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东暖阁。
自从陆丰把江保及其养子带到了这里之后,朱~的脸色就始终是那种阴霾密布的恐怖模样。四周围垂手侍立的太监宫女无不是屏气息声,唯恐多余的喘气声让皇帝注意到了自己从而丢了性命。至于地上跪着的那几个垂头待罪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老面子管用了多年的黄俨,此时此刻别说替江保求情,一脚踹死他的心思都有。
“冒充宦官擅自入宫,只是为了家务琐事求见你的养父?”朱棣此时却没有大光其火,脸上只是露出了阴恻恻的冷笑,但那股阴风却比暴烈的怒火更让人觉得心惊胆战。果然,下一刻,他那阴冷的声音就变成了炽烈的咆哮,“你以为朕是三岁小孩,你以为朕会相信你这种鬼话?擅自窥视宫禁便当杖六十流三千里,更何况你竟然擅闯宫禁!”
江保膝下养子甚多,这区区一个的死活并不放在他心上。然而,他更明白此时若是皇帝盛怒之下杀了这一个,那么下一个他就难逃惩处。见黄俨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求饶,但话才说了两句就被砰的一声给吓退了。
“别说他是你的养子,就是嫡亲儿子,朕也不会放过他!朕还没有过问你失教之责,你居然还有脸求饶……来人,把江保拖下去,杖三十!”
上至朱宁,下至黄俨等一众太监宫女,全都以为盛怒之下的朱棣必然会拿胆敢假冒太监的江保养子开刀,却不料皇帝的矛头竟是径直指向了江保。而江保自己更是目瞪口呆,直到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上前左右挟持住了他,他方才恍然大悟,声音中顿时带上了哭腔。
“皇上,老奴并不知情……”
“你要是再敢多嚷嚷一个字,加倍惩处!”
直到这时候,江保方才醒悟到朱棣这一回是动了真怒,顿时紧紧闭上了嘴巴。虽说此时内廷行刑决计是东厂的人,但料想以他的地位权势,那些人必定不敢真打,到时候许以利益顶多小小吃些苦头。想到这里,他不禁恨恨地朝黄俨投去了一睹,深恨他关键时刻不肯帮忙,几乎就想一嗓子吼出他这个该死的养子会冒充入宫,原就是黄俨让人传去地讯息。
宝座上的朱棣看见江保被人叉出去的时候还拿眼睛看黄俨,顿时更加恼怒。想到之前屡黄俨常常提出些乱七八糟的请求,想到陆丰告其在朝鲜强行卖私货,想到杨荣曾经暗自提醒过多次宦官当中有横行不法的,他却一而再再而三保下了这个老家伙,于是,那恼怒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痛恨,到最后江保被拖到门口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
“黄俨。江保是你属下地人。你就没有什么话说?”
平日面圣地时候不过是略弯弯腿。遇上皇帝心情好地时候甚至能够随时陪坐着说话。因此这么多年来。黄俨几乎就没跪过这么长时辰。那膝盖更是犹如针刺一般地剧痛难忍。而要一直保持俯伏于地地姿势。他这腰背就更不用说了。仿佛全都僵死在了那里。骤然听到这句话。他几乎本能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皇上明鉴。老奴虽不知情。确实管教失职……”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他不禁极其后悔说了话。登时心中一凛。听到上头那喘息声仿佛微微重了一些。这会儿他又不敢抬头去看朱~地面色。揣度了又揣度之后方才心怀惴惴地说。“老奴罪该万死。该当杖十……”
“哼!”
听到这一声丝毫不是宽纵。却是质地冷哼。黄俨顿时冷汗直流。忙改口道:“该当杖二十。以儆效尤!”
想到自己最信任地人居然在自己地眼皮子底下弄鬼。朱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沉声喝道:“来人。一并拉出去。就按这老货说地杖二十!还有。把这个贼眉鼠眼地狗东西押回东厂严刑~问。问明口供之后再明正典刑!”
今天晌午才因为告发黄俨被皇帝训斥得狗血淋头,这会儿却风水轮流转,陆丰心里乐开了花,好容易才没把这欢喜流露在面上。答应一声后把两个随行的小太监遣回了东厂,他也不提什么要出去监刑的话——毕竟,打板子的都是他地人,他再出去那公报私仇的痕迹就太明显了。哪怕只是不痛不痒打一顿,但却硬生生落了那老东西的面子,这好事上哪里寻去?
再说了,刚刚他从东安门急急忙忙赶进宫的时候,听说皇城里还有些混乱,要是能把两桩事情并成一桩,到时候还怕老黄俨不死?
见朱~面沉如水地坐在那儿,朱宁却是心中有数。她这位四伯的天下便是从杀戮中取来的,所以平素并不忌讳杀人,若真地是厌恶到了极点,不是直接杀了就是送去锦衣卫永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头,动板子地次数反而极少。也只有皇亲国戚以及身边的近侍,方才可以略吃些皮肉之苦逃过一死。如今这番处置,足可见朱~对司礼监地两位主管太监仍然没起杀心。
“启禀皇上,兵部主事张越派人言说,有紧急大事禀奏皇上,人已经在乾清宫下跪候。”
就在大殿中一片静寂人人转着各自念头的时候,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了一个通报声。朱宁正诧异于张越竟然不亲自来禀报,而是派了别人,宝座上地朱棣就恼怒地骂道:“他也是越来越滑溜了,有什么事情竟然随便派一个人来!传,朕倒要听听他查出了什么!”
王瑜还是头一次进宫,尽管有人引路,他仍然是在无数七拐八绕的过程中迷失了路途。直到这时候,他方才觉得身上这件张越借的衣服有多管用,没人上前质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夜里,在乾清宫下跪候的这一小会,他就几乎要冻僵了。就在他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上头终于传来了声音,他这才懵懵懂懂站了起来,随着那太监上台阶。
“皇上刚刚大光其火处置过人,你小心些,别到时候连累了小张大人!”
还没从这句提点中回过神,王瑜就进入了灯火煌煌的正殿。瞧见那正中间宝座上坐着一个人,他便再不敢抬头,随着那引导太监入内之后便亦步亦趋地四叩首,随即就把心一横呈上了手中的东西。很快,他就真正领会到了张越所说地小心仔细是什么意思,在那无穷无尽的怒火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叶小扁舟什么时候会翻船沉没。
乾清
房之内,两个曾经权势煊赫的老太监被架进去之后然后,就在听壁角的人等得不耐烦冷笑着准备回去报信时,里头却传来了一阵惨哼呻吟,间中还夹杂着大棍子着肉的声音。良久,这两样声音方才停了,那偷听的这才满意地溜了回去。
这大冷天的在屋子中行刑挨板子,哪怕是那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很是做了些手脚,那滋味也绝不好受。尤其是两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下子吃这样地苦头,那更是少不得眼泪鼻涕直流,刚刚那哀嚎竟全都是真的。末了,两个难兄难弟对看一眼咕嘟咕嘟喝了一瓶伤药,这才缓过气来,由着跟过来的几个司礼监杂役小太监忙忙碌碌地敷药,哼了两声便开了口。
“老黄,你这次把咱家害苦了!”
“老江,你这次把咱家害苦了!”
异口同声说了这么一句话,黄俨和江保顿时面面相觑,继而各自的心里都生出了一股子邪火。然而,还不等他们在这种地方对掐起来,外头便响起了一个嚷嚷声:“这板子打完了没有?皇上口谕,打完了立刻把人架回乾清宫!”
黄俨和江保平日里乃是宦官里头的顶尖人物,何曾听到过这样不客气地口吻?然而,那口谕两个字却让两个人同时心里一沉,立刻忘记了刚刚那一丁点不痛快。
眼见那几个掌刑的校尉手忙脚乱地收拾,想起自己两个在这儿说是受刑,其实磨磨蹭蹭耽搁了一个多时辰,黄俨便支撑着胳膊扭过头去,低声喝道:“别敷药了,赶紧把那些药膏什么的痕迹先清理干净……喂,那几个,赶紧看看这像不像挨了二十大板地样子,要是不像再加上两板子,、然后再敷药,否则到时候你们一起倒霉!”
一番折腾之后,两个老太监又吃了老大的苦头,甚至不用装五官就挤成了一团,不用看就知道自个的屁股上已经是皮开肉绽。饶是如此,几个校尉仍不敢在这冰天雪地里就这样把人架去乾清宫,少不得寻了两副竹床,又盖上了厚厚的棉被把人抬了出去。
然而,当这两个被人抬着来到乾清宫正殿前头地时候,就听到内中又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黄俨和江保被人架着下了那竹床,心中正惑,一抬眼便瞧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又挟着一个人飞快地奔了出来。他们本以为谁又和自己一般倒霉,可人到近前瞧仔细之后,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个两边腮帮子上肿得老高的,竟然是富阳侯李茂芳?
然而,比这更离谱的是,那两个太监把李茂芳架着往他们旁边的雪地按着跪了,旋即便急匆匆往回走。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地黄俨此时再也顾不上老面子,上前叫住一个问了一声,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心脏紧缩的答案。
“先是常山中护卫总旗王瑜告高正等人谋反,之后小张大人在富阳侯住处搜出了火药,使人带着富阳侯来面圣。来人原本只是直言事实,富阳侯刚刚进来之后却大叫大嚷,说是小张大人诬陷他,这火药根本就是他使地计谋,还大骂小张大人是奸臣。皇上听了谋逆原本就是大怒,听了这么一番话顿时气急败坏,当即打了富阳侯两巴掌,让他滚到外头先跪着反省,回头再收拾他。”
那太监虽知道这司礼监的两个头头刚刚挨了打,但亦是不敢怠慢了这两位大佬,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随即就急匆匆地和同伴会合进了大殿。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李茂芳,再想想刚刚那谋反两个字,黄俨和江充同时感到遍体直冒寒气,那温暖的大殿仿佛变成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地血盆大口。
这平日里在外头跪着反省没关系,这可是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想当初解缙就是这么死的!还有,高正……这个名字怎么听上去那么耳熟……老天爷,难道那帮杀千刀的挑在这个时候动起来了?
尽管大殿中暖意融融,但这会儿只要是在里头的人,都能感到一种遍体生寒的寒意。即使是事不关己的朱宁,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攒眉沉思了起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赵王朱高燧怎么会如此不智,合计朱~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个儿子,这会儿全都陷进去了!
“阿宁。”
听到这一声,朱宁方才回过神来,发现刚刚挨了板子的黄俨和江保这会儿正跪在地上,随即便看到朱棣已经站起身来。虽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仍是连忙靠近两步,却见朱棣朝自己微微颔首,随即竟是负手下了御阶进了侧门。心中惊疑的她慌忙跟了上去,却见皇帝在廊道的中央停住了。
“你可相信赵王谋反?”
尽管知道这会儿朱棣必定是心情焦躁,但问出这样难以招架的问题,朱宁仍是不由得一愣。要说这证据确凿铁板钉钉,要说赵王全然不知情必然不可能,但要说赵王真的谋反……她这个伯父虽说雄峻威烈,可是对于儿子素来是能包容则包容。否则,就算先前汉王的事情有太子求情,按照国法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放过的。
于是,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我想赵王兴许确实不知情。”
朱~诧异地转过了头,见朱宁面上颇有惘然,忍不住想到了之前有人暗告朱谋反,就连河南境内的官员也有不少证据呈递上来。朱宁那时候叩头陈情说朱绝无反心,他那时候心里并不信,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却是轮到了他的嫡亲儿子!她这一句确实不知情,比自己那时候对她宽泛的安慰却是强多了……
一瞬间的严父慈心之后,他旋即便又恢复了一向的冷峻面孔:“朕希望那个该死的小子确实不知情,但凡他有一丁点知情的去处,朕决不饶过他!”
希望那个该死的小子真能对得起朱宁的这不知情三个字!
PS:昨日幸而得一将近五千字的长评,全都是分析人物的,幸甚幸甚。踏入这个圈子四年了,写书好几本,从最初被人批作人物脸谱化一塌糊涂的凌云到现在的朱门,所幸在刻画人物上深有进展。嘿,自吹自擂也好,反正这本书的人物俺还是很满意的,得意洋洋地嚷嚷一嗓子,然后去码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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