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有女, 天涯游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逍遥山野,隐居民间的生活,比想象中还要舒适自在,没有朝廷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没有家族连累和私情的苦痛,纵情山水,看遍世情,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无悲无喜。
离开京城已经有五年,出行在在外,行踪不定,音书难寄,京中之人几乎难以知道他的行踪,倒是他能够从走南闯北的商人口中知道断断续续的一些讯息,也只有那时候,他才有了自己曾经在那儿活过的感觉,点点滴滴的记忆都记录在那座百年的古都里,但他浪迹天涯,远走他乡,连带着情感都被剥夺抽离开来,只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再也回不去曾经的刻骨铭心。
他觉得,自己做到了道家所说的出尘,过去如云烟,唯心澄明,太上忘情。
直到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副画。
在挂满着工笔写意的水墨画之中,那副用着鲜明水彩的画作显得格外突兀,颜色璀璨,用笔大胆,没有传统画作的婉约含蓄,却线条分明,清晰真实,仿佛是实物呈现在眼前一般。
“公子,你可是对这幅画感兴趣?这是从京城传出来的新画法,据说乃定国侯夫人首创。”摊上的画商看到清俊雅致、风骨卓绝的男子出神地盯着摊子上的油画,连忙开始推销,“这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锦绣公子所作,广受欢迎,如今只剩下这一幅画,只需五百两即可,价格实惠,只此一家哦。”
“不用了。”他淡淡一笑,掩去眼中的流光波动,“技艺终究还是差些火候。”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那人不着痕迹的画作,再看这些拙劣的模仿,怎么也入不了眼。
江南自古繁华,连街市也比京城热闹上许多,充斥着浓郁的商贸气息,比起京城少了几分厚重和威严,却别有一番热闹鲜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摆着许多的摊子,有画糖人、雕刻、首饰,有江湖卖艺、评弹说唱,还有走街串巷的老翁举着糖葫芦叫喊,身后跟着一大串垂涎三尺的小儿,嘻嘻闹闹地远去。
他站在大街中心,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穿过,明明热闹无比,却觉得无比地孤寂和荒凉。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疲倦起来,淡忘了过去,却不知未来。
“发簪咯,发簪咯,样式新颖的桃木发簪咯,大家快来看看呐。”
身旁传来一道吆喝声,他忍不住走道摊子前,目光微动,拿起了一朵雕刻着桃花样式的簪子,“摊主,这支发簪怎么卖?”
摊主看到有了生意,立马堆起了笑容,“公子好眼光,这是摊子上最好的一支簪子,只需一两银子。”
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那摊主一眼,却没有过多计较,掏出一两银子丢下去,便拿了发簪离开。
转动着手中轻盈的簪子,思绪却不知道飞到何方,为何要买这一支簪子,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只是一场鬼使神差,又或许是被叫卖声勾起心中潜伏许久的渴望。
曾经,他想过买过一支簪子,为那个喜爱桃花的女子。她的秀发漆黑顺滑,云鬓高叠,言笑晏晏,若是插上一支通体碧绿、梢头粉红的桃花簪,那将是世上最美好的风景。
只可惜,他没有寻到那样的簪子,也没有资格为她亲自挽发插簪。
那一年,她义无反顾地向他奔来,用着女儿家最大的决绝和期盼,开口让他娶她。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她的眸子,漂亮的丹凤眼里不再是以往的淡漠和戒备,而是燃烧着一把火,让他毫无预兆地想起了涅槃的凤凰,在壮烈中挣扎着最后一份的生机和重生。
她抓着他的手,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一刻,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突然跳动了一下,为这份壮烈的美丽,为这女子义无反顾的托付,但是,他终究还是无声地拒绝了,因为朱家注定是太子一党,注定是他的敌人。
在他逐渐掌握了定王的势力,调查往事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她为何在他拒绝之后会有那样的眼神,失望和万念俱灰,像昙花一般,前一刻还在灿烂地绽放,下一刻却耗掉了生命力,只剩下枯萎的残肢败叶。
若是当时,他知道她被姑母算计着要进宫,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她的美丽、她的笑颜、她的倾心相付不再属于另一个男人,他如今也不会形影单只,失意天涯。
可惜,世上最难勘破的便是如果,命运之轮浩浩汤汤地向前滚动,他依旧是失败者,百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有一个人叫做张仲羲,曾经名满京都,才情无双。
“呀,对不起,大哥哥,是四娘错了。”
正在出神之时,突然跑过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下子撞在了他的怀里,被力道反弹甩在了地上。那姑娘身上衣饰华美,可以看出家世富裕,教养不错,尽管自己疼得泪眼盈盈,还是忍着泪水向他道歉。
在看到那小姑娘含泪的丹凤眼时,他的心蓦然就被揪了一下,弯腰把她抱起来,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是他也不知道的柔和和小心,“你说,你叫四娘?”
那小姑娘显然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大哥哥会如此温柔,立马就忘记了疼痛,清幽的眼眸纯粹绚烂,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挂上了五光十色的彩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是的,大哥哥,我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四娘。”
“四娘。”一声几近呢喃的声音在在闹市中响起,却在眨眼间隐没在嘈杂之中,只有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姑娘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好奇地看着,却敏感地觉得他叫得不是她,“大哥哥也认识一个叫四娘的姑娘吗?”
有些意外地看着怀中人,没想到这个女孩儿会如此聪慧敏感,他的心底隐隐松动,有了倾诉的欲望,“是呀,她是我心爱之人,是世上最出色的女子。”
“"qing ren"眼里出西施。”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复而好奇地问道:“那大哥哥为何没和她在一起?”
他已经没心思问她如何知道,耳边回荡的是女童清脆软糯的声音,为何没和她在一起,平静许久的心湖颠覆起了波澜,他以为洒脱不羁,不着外物的心海中还潜藏着久久不能释怀的遗憾和执念,他的骄傲和矜持,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原以为能相忘于江湖,却不料在潜移默化中早已经将相思化入骨血,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她。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呀,好苦。”
女孩伸出手指点了一滴泪水,好奇地伸进嘴里,立马就皱起了白嫩嫩的小脸,嘟着小嘴,嘟嘟囔囔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眨了眨眼,隐去眼中的水雾,他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女孩儿轻声说道:“因为大哥哥错过了她。”
女孩儿抬头看他,盯着看着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小大人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大哥哥,你别伤心,长大后我嫁给你好了,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稚童纯真无暇,连眼中的挣扎和不舍都毫不掩饰,却让他心田蓦然温暖起来,伸出手描摹着她眼睛的形状,清朗一笑,“好呀。”悠长而清浅的声音,穿过嘈杂喧闹的人群,穿透漫长枯寂的时光长河,落在那阳光漫长的午后,划过一帧黑白墨色的回忆。
“四娘!四娘!你在哪里。”
人群中响起一道呼唤,怀中的女孩突然兴奋起来,转头回应,“我这儿呢。”她扯着他的衣襟,笑眯眯地说道:“我阿娘来找我了的,大哥哥,我要走了。”
把她放在地上,笑着摸着她的小脑袋,“快回去吧,不然你阿娘该担心了。”
袖子突然被扯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女孩,却见她一脸认真地问道:“大哥哥,我长大后该怎么找到你呀。”
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一茬,他的心蓦然柔软了起来,把之前的那支桃花簪放在她的手里,温声道:“等到你长大到能够用上这支簪子,我便来找你好不好?”
女孩儿摸着头上的包包头,接过递过来的簪子,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是不是像阿娘那么大,就能用这支簪子了?”
“是的。”
“那好呀,大哥哥,我会努力长大的,你要等我哦。”
小姑娘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银铃般的笑声从她樱桃小嘴里溢出,蹦蹦跳跳地跑向人群中走出来的一个年轻妇人,高兴地扑向她的怀里,笑嘻嘻地不知道说着什么,还回头指了指人群中的他。
直到那母女两消失在人群中,他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摸了摸颊边有些濡湿的痕迹,无奈地笑了起来。
拍掉衣服上附着的尘土,他的神情重新恢复了清淡,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闲着北方走去。
江南风景好,却终究比不上北国风光,他的故人们,如今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