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孝宽

夜深人静,裴果房中却是烛火通明。

裴邃心情激动,不顾年事已高,扯了裴果通宵叙话。先从小时候说起,他与弟弟裴遵自幼失怙,虽长在大家高门之下,吃穿不愁,却也少不得时常与族中生些龃龉,所以兄弟两个打小相互扶持,可谓亲密无间。一任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有滋有味。

裴果听得入神,时常插上一两句话,伯侄两个说说笑笑,气氛极好。

再往后时,免不得说起裴邃南逃之事。裴果早已听陈庆之说过这桩往事,这时不觉默然无语。裴邃说了片刻,亦自黯然,叹道:“终是我对不住你父,走的时候没告诉他。那时我前途茫茫,心底所想,只是不想拖累了他。”顿了顿,眼眶中有泪光打转,摇着头道:“不曾想,到最后还是拖累了他。。。”

说得久了,裴邃突然咳嗽起来,声音既响,且长久不止。裴果慌了神,赶忙上前为伯父抚背。好一刻过去,裴邃才算缓过劲来,止了咳嗽,可一摊开遮嘴的右手,赫然竟有血迹其上。

裴果大吃一惊:“伯父,你。。。”

“无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裴邃摆摆手示意无事,苦笑着道:“年纪大了,这副身体呵,总是觉着不逮劲。”

裴果心底一个咯噔:九真说伯父身子骨不佳,瞧来竟真个如此。当下开口道:“夜已深,莫若伯父就此回去歇息,明日得空再聊,如何?”

裴邃一笑,目光中颇多爱怜,说道:“果儿是个孝顺孩儿,好,很好。”忽然面色一肃,大是严肃,沉声道:“其实。。。其实不瞒果儿,我自知时日无多,可人活一生,终归逃不得一死,自古皆如此,那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裴果心下黯然,不禁又想起亡母,顿时愁思一片。默然不语好一阵,终于叹出一口气来,重重点头:“男儿在世,本该看淡生死。

“说得好!”裴邃大笑起来:“生死本是小事,我只当无物。只不过,我心中却有两件事不曾了结,一向引为平生所憾。”

裴果一怔,忙一正身形,坐得笔直,道:“请伯父赐教。”

“一者,当初与汝父匆匆一别,不想从此天人永隔,此为一大憾也!”裴邃站起,轻抚裴果后脑勺,说道:“好在如今果儿到了我这里,这份缺憾,可补上一大半。”

不待裴果接话,裴邃又道:“我听子云说,果儿你功夫了得,战阵之上取敌将首级,犹探囊取物。那赫赫有名的六镇贼酋卫可孤,就是你临阵斩杀?”

“侥幸罢了。”

“还说你文武双全,颇多智计?”

裴果忙不迭道:“陈从事说得过了,说得过了。”

裴邃哈哈大笑:“年纪轻轻,既有本事,还不轻矜,好!很好!”忽地语气一转,摇着头叹息道:“果儿可比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郎出息太多。”

裴邃生有两个儿子,这事裴果听陈庆之提起过,倒不稀奇。

裴邃自顾自继续:“也怪我一向四处奔波,征战不息,对他两个疏于管教。如今倒好,这两个混厮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流连江东繁华之地,连这合肥城都不敢踏足。。。”

裴邃说自己的儿郎,裴果可不大好插话,只得默默听着。不料裴邃突地一拍他肩膀,语气激动:“如今果儿到了大梁,我河东裴氏在南边这一支,嘿嘿,可算后继有人。果儿,我百年之后,当由你袭爵夷陵县子!”

裴果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伯父!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呵!”

“你是遵弟的孩儿,就是我裴邃的孩儿。都是裴家人,如何使不得?”

裴果想了想,一咬牙,说道:“伯父,实不相瞒,裴果来大梁,一是为了拜会伯父,二么。。。实在是因为一场变故离乱,迫不得已来此避难。其实我尚有自小交好的兄弟留在北国。。。我自己也不知道,日后是长待大梁,还是。。。还是有朝一日回去北国。”

裴邃不意裴果如此说话,一时怔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看裴果时,裴果眼神清澈,铮铮不伪,于是裴邃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果儿你自小生长在北国,如今初来乍到,有如此心思,也属正常。”顿了顿,笑容又起:“你既来了,已然很好。来日方长,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裴果一拜到底:“伯父豁达,侄儿佩服。”接着坐直身体,开口问道:“不知伯父心中,另一桩憾事是?”

裴邃走动两步,一伸手推开北窗,目光悠悠,遥望北方。

“寿阳!”裴邃陡然激动起来:“汝父与我,虽生在江东,却长在寿阳。遥想当时,我等随叔业公金戈铁马,叱咤寿阳,打得索虏不敢饮马淮水,何其快哉?”语气一转,低落下来:“儿时嬉戏之地,虽近在咫尺,如今沦落胡夷之手,转眼二十余载。每每思之,痛心疾首。。。”

裴果便道:“我听陈从事说,伯父不日就要北伐魏国,夺回寿阳?”

“不错!”裴邃本已疲乏,这时却把胸膛挺得笔直,瞧着极是伟岸,声音也自雄浑:“愿凭此残躯,于寿阳城头再次插上大梁旗帜,则裴邃即死,再无憾也!”

裴果重重拱手:“既如此,裴果愿为前驱,为伯父除此憾事!”

裴邃又惊又喜,问道:“果儿果真愿意效力军前,助我攻伐寿阳?

裴果冷笑:“裴果没有对不住魏国,是元氏对不住裴果。杀母之仇,必要报之!何况寿阳乃伯父心中所憾,侄儿既然来了,岂有不助之理?”语气坚决,说得斩钉截铁。

反倒是裴邃有些迟疑,又道:“果儿你不是说,日后还要回去北国么?若从我军攻打寿阳,恶了魏国上下,那以后。。。”

裴果一笑:“伯父不也说,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么?”

裴邃呵呵笑了起来:“说得好,男儿在世,当横行也,何必瞻首顾尾?”

不觉窗外亮起昼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裴邃再是意犹未尽,身子也吃不消了。便由裴果侍在身侧,一路送他回屋。

走出两步,裴邃似想起一事,又停下脚步,问道:“果儿可曾取字?”

“裴果年不及二十,尚未取字。”

裴邃哈哈一笑:“我河东裴氏,天下高门也,家中子弟取字,何须等到二十?便总角之年取字又如何?”

裴果恭恭敬敬:“既如此,请伯父赐字。”

裴邃略一沉吟,开口道:“我见你来时郁郁,想必是心伤亡母,可见纯孝。可刚才你自个也说了,男儿在世,须看淡生死,放宽心绪才对。。。这样罢,我便给你取字孝宽,如何?”

“孝宽,孝宽。。。”裴果一拜到底:“谢伯父赐字。”

“孝宽,思念亡母,人之常情,可伯父也望你能早日振作起来,是男儿汉,就该做大事不是?汝父当初给你取名叫果,那也是望你坚毅果决,你可莫要忘了。”

“裴果。。。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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