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己卯日。
因见南梁来的白袍军招摇过市,洛阳官民皆关了大门不出,街市一片萧条,常常几个坊里经过,竟不见半个人影。
有白袍军兵士好心,路遇妇人跌倒不起,欲上前搀扶时,那妇人先是畏惧哭喊,继而竟叱骂不休:“南贼莫近!欲做登徒子乎?”气得那兵士直跳脚:“此老媪,送我都不要,焉会戏之?”
军中便有私语纷纭:“北人欺人太甚,此非视我等为寇贼乎?”
有那脾性暴戾的,索性叫道:“既夺魏都,大势已定,怎不犒劳三军?要我说,不如放开手脚,抢他个底朝天!”引得许多人叫好。
群情激昂,一时似要爆发。
总有性子沉稳者,见势不妙,赶忙喊人飞报主帅陈庆之,以为定夺。
。。。。。。
陈庆之并不在营中,此刻他心情大好,引白袍军众将,正悠游洛阳城中。
宫阙华美,自不待话下,陈庆之却已移步当初胡太后“出家”的永宁寺,仔细观赏,饶有兴趣。
永宁寺正为胡太后熙平元年所立,寺成迄今,不过十年。寺犹在,立寺之人却已魂断大河,尸骨无存。
寺处城中西南角,东为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邻御史台,地利甚宜。
寺正中显赫处,立九层浮图一所,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人谓“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虽是夸张之言,可众人看时,佛塔高耸入云,仰首遥不见顶,巍巍似要倾覆,直叫人看得心悸不已,果然壮观。
浮图九级,每一级皆四面十二户二十四窗,角角悬金铎,户户刷朱漆。又金环铺首,锦缎绣柱,实可谓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
陈庆之啧啧称奇:“浮图之上,竟见绣柱金铺,啧啧,骇人心目呵。”
恰有一阵清风袭来,吹动塔上金铎铜铃,叮当作响。陈庆之在内,人人闭目倾听,就觉此音轻灵曼妙,缥缈虚无,实在悦耳极了。
“此风嫌小!”边上一人呵呵笑道:“永宁寺塔其上,金铎共计一百三十,更得五行金铃系诸门扉,合有五千四百枚。若至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那才叫妙不可言。”
众皆叹服。
裴果悠悠遐想,静夜之中,五千多铃铛一同摇曳和鸣,实不知该是何等壮声。
说话这人宽袍大袖,清隽秀雅,说不得的好皮相、好风度,正是那死活都要留在洛阳的临淮王元彧。其人当初南奔时,正是陈庆之在涡阳接应入梁,是故有旧。此番陈庆之一进城,头几个就找上了他,他倒是客客气气,全不推辞,今日更陪同众人嬉游,一路自谓“向导”,妙语横生。
九级浮图之后,佛殿广大,内见丈八金像一躯,**焕炳。又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皆作工奇巧,冠于当世。
佛殿之后,僧房楼观一千余间,间间雕梁粉壁,处处栝柏椿松。华美之余,不乏清雅。
陈庆之再叹:“虽只管中窥豹,已知佛事精妙,不可思议。”
元彧拈须晃首,笑意盈盈。
。。。。。。
永宁寺出来,正西对着又见一座佛寺,曰长秋寺。寺为已故大权阉刘腾所立,刘腾初为长秋卿,因以为名。
寺北为濛氾池,碧水如蓝,微波鳞次。寺中有三层浮图一所,虽不及永宁寺塔雄伟,亦是金盘灵刹,曜诸城内。
元彧侃侃而谈:“此长秋寺中,存六牙白象负释迦像,饰以金银,加之珠玉,其作工之异,难可具陈。每年四月四日,此像即出。有辟邪师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彩幢上索;奇伎异服,诡谲不常。凡像停之处,观者如堵,迭相践跃,常常就因之踩死了人。”
众人为之咋舌。
杨忠暗暗语裴果曰:“先前在建康时,孝宽你老说梁主佞佛。如今看来,大魏这干帝后公卿,不外乎如是。”
裴果点点头,长长叹息:“今日一观,才知晋时惠帝那一句‘何不食肉糜',实非笑谈。”
众人沿御道而东,绕过永宁寺,即见景乐寺。
此寺瞧着占地不广,门头楼阁皆见素淡,一改永宁寺、长秋寺金碧辉煌之状。院墙外不重雕饰,只轻条拂户,花蕊被庭,反叫人觉着清雅出尘。
杨忠颇为欢喜,正待大踏步而入时,元彧追将上来,拦住他道:“使不得,使不得呵!”
杨忠一滞,皱眉道:“杨忠虽然粗鲁,也有礼佛之心,如何不得进?”
元彧扑哧笑出声来,道:“景乐寺实为尼寺,丈夫不得入也。”
众人哈哈大笑,杨忠面红耳赤,忙不迭退避三舍。不料元彧又道:“忠哥儿虽不得进,孝宽却可进。”
大家伙全为一愣,裴果更觉莫名其妙:“我非丈夫乎?”
元彧也不卖关子,当下解说一番。
原来景乐寺乃故清河王元怿所立。寺内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又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
元怿常引宾客入寺,得往观者,目乱精迷,以为至天堂。
杨忠目瞪口呆:“尼寺之中。。。设女乐娱人?”
裴果冷哼一声:“哼!裴果杳非达官贵人,可进不得此景乐寺!”
“进得,进得!”元彧嘻嘻笑道:“景乐寺女尼不忌凡俗,似孝宽这等俊美少年,嘻嘻,多半扫榻相迎。”
“你。。。”裴果为之气结。
。。。。。。
离了景乐寺继续往东,一路又见修梵寺,嵩明寺,景林寺。。。皆雕墙峻宇,比屋连甍,蔚为壮观。裴果与杨忠却失了兴致,沉着脸,踽踽随行罢了。
倒是最前头陈庆之与元彧两个,谈笑风生,颇见欢愉。
元彧不住夸赞陈庆之惊世战功,撩拨得陈庆之心潮澎湃。
陈子云嘴里谦虚:“今日所见,三步遇佛祠,五步现浮图,洛阳伽蓝何其盛哉?实不输建康也。”其实心中所想:此番北伐,竟得径入魏都,可称功高盖世。日后归梁,愿能封侯,则庆之亦当舍财立寺,求个留名百世也。哈哈。